待曲靜蘭替楚王處理好傷口,照汐也基本肅清了館內的刺客。
見楚王胸前一片血污,並纏了厚厚幾層麻布,照汐心咚的一跳, 驚出一身冷汗,詢問過胞妹, 得知沒傷及要害,才稍稍鬆了口氣,立刻跪地請罪, 求楚王重責。
楚王癱坐在輪椅中, 額上已經冒了層汗,想來是傷口疼得厲害, 仰頭吸了口氣,神色陰翳的問:“可查出來了?”
他整張臉都似陷在了陰暗的溝渠裡, 顯然是恨極了。
照汐神色有些古怪,鑑於閣內人多, 便起身至楚王耳邊, 悄聲低語了幾句。
楚王目中陡然閃過一道銳利電芒, 猛攥緊輪椅扶手, 似喟嘆似遺憾道:“她既然自尋死路, 便休怪寡人無情了!”
當即同照汐冷聲吩咐幾句。照汐一怔,很快便高聲應命,帶人退下了。
方纔那刺客拔刀之時,幸而楚王及時擋住,曲靜蘭才能趁機在九辰腕間刺下一針,避免這拔毒之術被打斷。只不過,危急之下,這針終究是微微偏離了一些,沒能壓制住那條經脈的內息,連帶着周身血氣都震盪起來。此刻危險已去,曲靜蘭迅速用銀針壓制住九辰體內亂竄的內息,重新結陣行鍼。
楚王急問:“辰兒如何?”
曲靜蘭道:“王上放心,小公子體內的毒已拔清,只不過,臣女需再延長半日時間,替他調理內息。”
楚王扭頭一看,九辰依舊睜大着黑眸,直勾勾的望着上方某處,只不過,方纔眸中的那層霧氣已漸漸消退了,只胸口微微起伏,似在極力壓制某種情緒。
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握住九辰那隻血肉模糊的拳頭,眼中又忍不住泛出淚花,道:“寡人知道,你心裡其實是怨恨寡人的。你放心,今後在這裡,寡人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說完,朝青嵐招招手,讓他推自己出去,好讓曲靜蘭專心診病。
等他們離去,九辰終於偏過頭,將黑眸對準閣門方向,只是,他擱放在身側的雙拳,卻攥得更緊了,連帶着脣角也緊緊抿了起來。
這一幕,恰好撞見了幽蘭的眼裡。
昭華寺,火仗攢動,驚叫哭求聲不絕於耳。
寺中僧人皆被五花大捆、反剪着雙臂跪在院子裡,驚恐的看着這些大半夜突然闖進來的護靈軍將士。
佛堂內,一頭銀絲的楚王妃正在急速的敲打着手中木魚,鼓點密密落下,不由讓人擔心下一刻這木魚就要被敲穿,破成兩半。
如果近前觀察,就會發現她皺巴巴的鬢角皮膚上,隱隱流着汗澤。
外面,那些僧人的哭喊求饒聲愈加清晰的傳來,她幾乎能聽到刀鋒割斷他們脖頸時,鮮血噴濺的聲音。她越發賣力的敲擊着身前那隻木魚。
“砰――”
門被人從外面撞開,緊接着,彤彤的火光照進室內,給佛像鍍上一層金色。
楚王妃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回身望去,一個高大英俊的黑袍男子站在堂中,身後跟着兩名手執火杖的將士。
男子手中捧着一個托盤,裡面整齊的疊放着一條白綾,像一團雪似的堆積在那兒,顏色格外純淨。
“屬下等奉命來送王妃上路。”
男子躬身行了一禮,便把托盤擱到了佛像前。
楚王妃目無驚瀾的掃過那團白色,略略一牽嘴角:“失了鳳神血脈,也難怪他會惱羞成怒。”
照汐笑了笑,沒吭聲。
楚王妃只當大計已成,凜然道:“告訴他,此事從頭至尾皆是老身一手策劃,於華兒並無半分干係。”
“此事王上自有決斷,屬下不敢妄言。”
照汐不軟不硬的道,令楚王妃感覺自己滿腔剛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觀了觀天色,照汐吩咐左右:“時辰已到,送王妃上路。”
“是!”
一名將士上前,將白綾懸在樑上,打了一個結實的死結,另一名將士則搬了木凳,放在樑下。
“華兒,娘能爲你做的只有這些了,日後之事,全靠你自己了。”
楚王妃垂下眼皮,撥動着手中念珠,似唸了一段佛門咒語,便從容的踩上木凳,把頭伸進了白綾裡。
木凳被撤下,楚王妃乾瘦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掙扎起來。
照汐帶着將士們跪落,磕了個頭,稟道:“王上命臣轉告王妃,天佑西楚,鳳神血脈安好無恙,神女樹復活在望,西楚必當重振昔日國威,請王妃安心上路,勿再掛念。”
將士們明顯感覺到,掛在房樑上的楚王妃,身體僵了一瞬,便瘋狂的掙扎起來,口中發着嗚嗚的怪叫聲,淒厲至極。
王上這麼整,王妃的死相,只怕會很難看吧。照汐在心裡感嘆。
走出佛堂,有將士走過來,指着院中哭天搶地的僧人們,請示道:“統領,這些和尚怎麼處置?”
“一個不留。”
“是,統領。”
今夜,同樣一片混亂、哭聲滿天的,還有鳳儀殿。
楚世子僅穿着件月白單衣,跪在盛怒的楚王面前,不斷的磕頭哀求:“父王有火氣,只管撒在兒臣身上,這些伶人都是無辜的啊,求父王寬恕。”
一名女伶正被將士拖下,經過時,柔腸百轉的悽聲喚道:“殿下!”
楚世子不忍扭頭細看,額頭磕在地板上,咚咚直響,繼續涕淚交加的哀求:“兒臣本打算前日就遣散他們出宮的,只因一首曲子才耽擱了這兩日,求父王明鑑。”
楚王氣得直拍扶手,叔陽立刻勸道:“王上當心傷口裂開,切莫動怒。”
因一直在磕頭,楚世子並未發現楚王受傷,乍聽這話,猛地擡頭,果見楚王右胸處纏了一圈白布,驚慌失色道:“究竟是何人敢傷父王?”
楚王驟然陰笑一聲:“自然是孤的好妻子,你的那位好母親!”
“什麼?!”
西陵韶華如遭雷擊,跌落在地。
楚王毫不客氣的又朝他劈下一道雷:“孤已將她賜死在昭華寺,褫奪王妃封號,以庶人葬之,日後,你再沒這麼個母親了。”
“賜……賜死……”西陵韶華呆愣了好一會兒,似沒反應過來這兩個字的含義,等終於明白過來之後,便發出一聲小獸般的嗚嗚哀嚎聲,幾乎背過氣去。
終是自己的骨肉,說不心疼是假的,楚王恨鐵不成鋼的道:“若非你日日與這些優伶廝混在一起,不思進取,自甘墮落,又豈會被人牽着鼻子走,連個正經的主意都拿不定?”
西陵韶華愴然跪伏在地,雙肩劇烈的顫抖着,泣不成聲:“是兒子讓父王失望了,兒子錯了!大錯特錯!兒子願意讓出這世子之位,讓辰兒來做這世子,求父王成全!”
他護不住妹妹,護不住瀧歌,護不住女兒,最後,竟連生他養他的母親都護不了!這一夜,已過而立之年的楚世子,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挫敗。
楚王眼睛一眯:“這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西陵韶華哽咽:“更是兒臣的錐心之言。”
他擡起涕淚漣漣的面部,第一次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挺直了腰桿,道:“爲了表明決心,兒臣願再向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兒臣只求,父王饒了這些伶人性命。”
楚王倒微微一愣,第一次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起面前的兒子。他倒是看得通透。今時不同往日,兩年前含山公主還是巫國最尊貴的王后嫡女,如今,巫後已淪爲罪婦,以巫啓的脾性,這含山公主只怕要成爲九州內最不體面最無憑祜的公主了。
母債子償,巫後犯下的罪孽,這丫頭少不了要揹負一些,光那恥辱的烙印,便夠她受一輩子的。而誰若娶了她,便也註定要與她一同揹負這罪孽與世人的唾罵。
另一層,那含山公主和辰兒是親兄妹,待日後立辰兒爲世子,即便是顧忌這份人倫,華兒也不敢輕易做什麼過分之事。
感受到自己的父親正用一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楚世子嘴裡滿是苦味兒,一想起連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的母親,胸中那顆心,更是疼得有些痙攣。
出了鳳儀殿,叔陽暫且推到一旁。一個黑衣女子,從暗處緩緩走了出來,恭敬的和楚王行過禮,擡眸掃了眼鳳儀殿的殿門。
楚王嘆息道:“你若願意回去,寡人便讓他納了你。”
微薄月光映照下,女子一張麗容格外冷豔,眸中卻淡淡,殊無感情的道:“瀧歌只願追隨王上,完成公主遺願。”
楚王微微點頭,道:“我這個兒子,終究是配不上你。”
次日正午,拔毒之術終於結束,曲靜蘭又定了下次行鍼時間,便告辭離去。幽蘭自是千恩萬謝,親自將她送出館門。
九辰體內空蕩蕩的,內力尚未恢復,但已能下牀行走。幽蘭回來時,他正扶着牀沿和各種物件,在屋裡繞着走圈。
幽蘭怕他餓着,便命小僕去廚房熬了些粥過來,兩人正吃着,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打開一看,卻是離恨天來了。
因目睹了他內力耗幹以致暈厥的一幕,幽蘭神色間多了些感激與敬服,扭頭和九辰知會了一聲,便客客氣氣的把離恨天請了進來。
拔毒時,九辰雖昏迷多,清醒少,可腦子卻不傻,再加上幽蘭相告,他也沒辦法裝聾作家,便恭恭敬敬撩袍跪到離恨天跟前,拜行大禮:“離俠救護之恩,九辰沒齒難忘,日後定涌泉以報。”
這恭敬而疏離的「離俠」二字,令離恨天胸口悶痛,一手扶起地上的少年,忙問:“可好些了?”
九辰坦然道:“毒已拔清,等曲族長再行幾次針,內力方可恢復。”
離恨天點了點頭,一時間,心中千頭百緒,也不知該問些什麼,才能消除他們師徒間那層隔閡和疏冷。
正對着窗戶出神,忽聽九辰道:“離俠一生所願,就是讓她死而復生麼?”
“她是你的母親。”
離恨天忍不住道。九辰言語間的漠不關己,令他聽得十分難受。
九辰嘴角挑起一個極小的弧度,將這句話一揭而過,對着眼前黑漆漆一片,默了會兒,認真的問:“真的存在那種秘術嗎?就像這拔毒之術一樣。”
“或者,離俠和楚王一樣,也想利用鳳神血脈去復活神女樹?”
離恨天臉色唰的白了下去。
這時,一個紫衣小僕在閣外稟道:“宮中派了車馬過來,說是要接小公子入宮養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