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步入清華殿,桓衝便敏銳的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
巫王還未駕臨, 羣臣按文武分列兩班, 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 交頭接耳的議論着什麼。
見桓衝進來,幾個平時與他交好的文官立刻靠了過來,其中一人悄悄道:“右相聽說了嗎?世子殿下根本沒有戰死, 而是被楚王擄去了楚國,這西陵衍估計是要用鳳神血脈復活神女樹了!王上已經正式發了國書, 要求楚王歸還殿下,否則, 就要興兵攻楚。”
“攻楚?”桓衝不動聲色的問, 內心卻已波濤洶涌。這些事, 他雖聽到了一些風聲, 卻萬萬沒料到, 巫王竟有興兵攻楚的打算。
劍北一戰,巫國雖然大獲全勝, 卻也死傷慘重,眼下剛得喘息之機。季劍已請旨駐守劍北,鞏固西北邊防,若再南下攻楚,且不說兵力糧草兩項,除了國尉史嶽,這朝中已無可用之將。
至於史嶽,桓衝在心裡暗暗搖頭,雖然兩家交好,可他實在難以昧着良心把“良將”一詞按在他頭上。單論匹夫之勇,他倒是武力驚人,否則也不會靠祖上蔭庇一路爬到國尉的位置,至於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便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另一文官道:“千真萬確,這宮裡都傳遍了。而且,王上不止給楚國發了國書,除了風淮兩國,連夜郎這種小國都收到了。王上這是要昭告天下,公開與楚王撕破臉啊。”
“是啊是啊,王上的脾氣,咱們又不是不知道。”
正議論的火熱,忽有內侍高呼:“王上駕到――”
衆臣迅速的按品階各就各位,殿內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巫王眼圈烏青,看起來像是沒睡好,在御座上坐下後,便以手支額,淡淡的道:“世子流落在外,孤苦無依,又遭楚王挾持。孤已決定御駕親征,討伐楚國,奪回世子,諸卿可有良將人選?”
羣臣大驚,面面相覷,桓衝當先出列,在殿中跪落,急道:“王上,這萬萬不可!南征西楚路途遙遠,王上龍體貴重,怎可以身涉險!”
桓衝一起頭,那些依附於他的文臣亦紛紛出列,懇請巫王三思而後行。
巫王恍若未聞,目光始終飄向殿外,未在這些文臣身上停留一刻,揉了揉額角,依舊平靜的敘述道:“孤主意已定,爾等不必多言。孤再問一遍,諸卿可有良將人選?”
他雙目陰沉沉的,不大像是一時興起。以桓衝爲首的一干文臣怕再出言勸阻,會真的激怒巫王,便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桓衝心急如焚,悄悄瞥了眼武臣之首的史嶽。史嶽會意,整了整紫金官袍,正要出列,文臣隊伍裡,忽然步出一人,生生搶先了他半步在殿中立定,一撩袍,跪了下去。
史嶽識得,此人名叫酈清,昔日南央最得意的門生,在烏殿供職,最喜歡跟在南央屁股後面勸諫巫王,糾察百官。南央辭官之後,此人已消停了很久,沒想到今日又開始出風頭了。
只見那酈清昂首挺胸,甚是耿介的道:“王上,臣認爲伐楚之前,應先肅清朝中與西楚暗中勾結的內賊。”
無雙道目光齊刷刷聚到了酈清身上,包括巫王。
“你所指的內賊是何人?”巫王眉峰微擰,揉了揉額角,語氣依舊淡淡的。
酈清伸手一指史嶽,目光如電:“就是他。”
史嶽是個大老粗,立刻跳着腳罵道:“你、你個臭雜拌子,血口噴人!”罵完,幾個箭步衝過去,挺拳便要揍酈清,幸而被幾個武將攔住,纔沒揍成。
巫王眉峰擰得更緊,掃了眼酈清,聲音多了絲冷沉:“可有證據?”
酈清不緊不慢的道:“啓稟王上,史國尉曾納了房小妾,命香雲。這香雲並非什麼良家女兒,而是南市一家名爲春香坊的花樓的花魁。而這春香坊,正是兩年前被死士營搗毀的西楚據點之一啊。”
“事發後,史國尉驚慌不已,第二日便連夜送這香雲出城。可他不知道,這香雲好不容易隱藏身份存活下來,豈肯輕易放手,便瞞着史國尉悄悄潛回滄溟,匿入別的花樓招攬生意、刺探情報。前兩日,我府中一僕婦去南市裁布,不小心撞見了那香雲,因去國尉府送過節禮,這纔將那女子認了出來。臣一路追查,才知曉這香雲竟是西楚暗探。”
早在聽到“香雲”兩字時,史嶽便出了一身冷汗,幾乎站立不穩。
酈清一鼓作氣,憤然道:“香雲在國尉府時,史國尉不知透漏了多少重要情報給她,待發現其身份,國尉非但沒將此女立刻上交廷尉府處置,反而私自放她出城,任她爲非作歹,可見其是非不信,心中根本沒有家國二字,這不是勾結外賊是什麼?!”
“你、你!”史嶽氣得渾身顫抖,偏還無言反駁,情急之下,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向桓衝,急切道:“桓相,你須爲我作證,我絕無與楚賊勾結,當初送香雲出城,還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啊!”
桓衝幾乎要被他給氣死,整了整衣冠,正色道:“國尉,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什麼香雲美雲,本相可從未聽說過。”
史嶽再大老粗,也明白桓衝是想和他撇清關係,一怒之下,冷笑道:“桓相此刻倒會裝清高了,當初拉攏我與你一起力舉子彥公子爲世子時,怎麼不見桓相說什麼話不能亂說。”
這次,羣臣的目光,齊刷刷的從史嶽身上移開,定在了桓衝身上。
當朝國尉和右相公開在朝堂上撕破臉,這等熱鬧,可不容易看到,一個個支棱起耳朵,等着後文。
又一文臣出列,頗不屑的望着桓衝,譏誚道:“沒想到,右相竟公然結黨營私,干預立儲之事!”啐了一口,直接摔了手中笏板:“右相如此作爲,實在有辱讀書人聲譽,劉某就算辭官,也絕不再與你共立一朝。”
衆人一瞧,這人素來與酈清交好,也是南央的門生。
這不啻於一巴掌甩到了桓衝臉上,桓衝又羞又憤,心裡暗暗把史嶽祖宗八代問候了十幾遍,忙叩首高呼:“王上,這是誣陷!臣絕沒有做過此等有悖國法之事!”
“我呸!”
這次,是史嶽啐了一口,反正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桓衝既然耍無賴,他可要讓他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無賴。
“桓衝,你敢摸着良心說,你從未做過有悖國法、陷害忠良之事嗎?”史嶽一抖眉毛:“當初,南相府荷花池裡的那些雲弩,究竟是誰藏進去的,你可比誰都清楚!”
桓衝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史嶽冷笑一聲,繼續抖着眉毛道:“就是你――桓衝!因爲嫉妒左相才能,才暗施毒計,派人搶了那些雲弩,陷害南相!你府裡的管家,就是證人,非要我將他拎到王上面前指證你麼?”
“你你你、你放屁!”桓衝急得從地上爬起來,掄起笏板便朝史嶽打去。
“砰!”那笏板重重的落在史嶽腦袋上,史嶽的額角頓時鮮血直流。
桓衝也傻了,他料定了史嶽會躲,才牟足了勁兒去打,沒想到,史嶽……竟然沒有躲!
清華殿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去拽桓衝,有人去安撫史嶽,桓衝幾乎要氣得吐血,一把甩開這些愚蠢的同僚,痛心疾首的控訴:“他這是故意的!切勿被他矇騙!”
“夠了!”
御座上,陡然傳來一聲呵斥,是巫王含怒的聲音。
衆臣嚇得心肝一緊,忙各就各位站好,屏息凝神,不敢再發音。
巫王眼底堆積這濃濃的厭惡之色,令道:“將右相桓衝、國尉史嶽拖下去,革職查辦。”
史嶽早知躲不過這一劫,能拉桓衝一塊兒下水,反而覺得賺了。
桓衝目露驚恐,噗通跪倒在地,疾呼道:“王上,臣冤枉,都是這史嶽血口噴人啊。”
巫王眉峰微擰,愈加厭惡的擺擺手,很快有禁衛進殿,把史嶽和桓衝拖了下去。
伐楚之事未定,倒先折了兩員重臣,實在是始料未及。衆臣眼觀鼻、鼻觀心,愈發謹小慎微起來。
唯獨酈清一臉慨然的道:“王上聖明!”又稟道:“王上,國不可一日無相,這朝中論清介耿直,莫如南相。當日,南相遭奸人所害,才心灰意冷,辭官回鄉。臣以爲,應當把南相請回來,主持朝政,重振朝綱!”
“臣附議!”
“臣附議!”
朝中官員,敬服南央爲人的不在少數,此前因桓衝得勢,纔不得不暫時趨炎附之。如今桓衝一倒,便紛紛轉變口風,開始爲南央鳴不平。再加上南央與已故的東陽侯季禮素來交好,武將那邊原本東陽侯的一些舊部也紛紛附議。
巫王目光一凝,不由憶起當日南央辭官,他和季禮出城相送、在亭中把酒言歡的場景。他似還想起來一些其他的事,心底忽涌出一股疲倦而又孤寂的意緒,半晌,終於開口道:“准奏。”
羣臣立刻跪地齊呼:“王上英明。”
這一段插曲揭過,關於伐楚大將的人選,又擺在了衆人面前。如果說文臣這邊還有南央可寄託希望,武將這邊,着實有些捉襟見肘了。
季禮已逝,新承爵的東陽侯季劍又駐紮在劍北保衛西北邊境,文時候叛亂,煽動了不少威虎軍中老將跟着倒黴,死士營和破虜營諸將又被派往漠北諸國,分駐各地,以守住好不容易得來的漠北土地。朝中剩下的,除了史嶽這種有勇無謀的,便是些已提不起刀的老將和只會紙上談兵的蔭庇之輩。
武將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紛紛羞愧的低下了頭。
巫王意興闌珊的掃過武臣那一列,知道也指望不上他們,從御座上起身,正欲宣佈散朝,殿外,兀得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兒臣願爲先鋒,助父王攻打楚國,接世子殿下回朝。”
在羣臣驚訝的目光中,一道清瘦的人影,逆着日光,從殿外走了進來。白衣翩翩,風姿絕然,竟是失蹤已久的子彥。
巫王墨眸一凝,倏然怔住。
子彥已在殿中撩袍跪落,眸光坦然清正:“兒臣與殿下七歲識於西苑,手足情深,骨血相連,雖有君臣之分,可殿下視兒臣爲兄,兒臣亦視殿下爲弟。母之罪,亦是兒臣之罪,兒臣不敢求得父王和殿下寬恕,只望父王能給兒臣一個機會,全手足之情。待伐楚歸來,兒臣願聽憑父王處置!”
言罷,以額觸地,久久不起。
這番話字字懇切,羣臣俱是動容。再說當年之事,歸根到底兩個孩子又何其無辜,只可恨那巫後害人終害己,釀下如此惡果,當真是造孽!
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下,子彥敢坦坦蕩蕩的站出來,承擔朝中的非議與異樣目光,總算是個有擔當的人。
御座上,巫王怔怔的望着殿中那個他付諸了全部心血、在過去很長很長時間裡寄託了所有希望的少年,心底五味雜陳。
這一段時間,子彥在逃避他,他又何嘗沒有逃避子彥。他不敢去問子彥,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真相,並夥同巫後瞞了自己這麼久,他更不敢深究子彥既不是鳳神血脈,爲何太祝令驗血時從未發現異樣。去西苑取血的一直都是徐暮,從徐暮在詔獄自殺的行爲來推斷,他應是被巫後收買了。
即便如此,西苑耳目衆多,單憑徐暮一人不可能瞞天過海那麼多年,除非……九辰甘心通過他往西苑送血,而子彥也配合他換血。
每當答案呼之欲出時,他立刻強迫自己把這個念頭從腦中揮去,不去想這些事。
他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此刻,子彥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並請纓出戰,他其實有些無措,有些發懵。事情似乎和他預想的不大一樣……
回到子蘭殿,夜色已深。
九辰了無睡意,又不想驚動內侍,便循着記憶,扶着桌凳等物,慢慢摸到了殿門處。
幾個值夜的小內侍正湊在一起嘮嗑,嘴裡似乎還嚼着什麼堅果類的小食,嘎嘣作響。
“嘿嘿,我給你們看樣好東西。”一個小內侍似得了寶貝,不掩得意,其餘內侍立刻湊了過去,繼而發出一聲甚是誇張的驚呼。
九辰半隻腳已經跨了出去,聽到這動靜,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新鮮東西,竟令這些內侍如此反應,便收回腳,貼在門後聽着。
“這夠你在寰州買一套宅院、再娶房媳婦兒了罷!”
“快讓哥哥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說話的內侍似真的咬了上去,片刻後,咧着嘴直呼痛,另一名內侍立刻打趣道:“這一看成色就是貨真價實的金錠子,你傻啊往這上面啃。”
原來是金子,九辰頓覺了無趣味。正要移步,忽聽一人問:“這麼大錠的金子,你從哪兒得來的?”
得了金子的內侍嘿嘿笑了聲,道:“是住在驛館那位侯爺賞得。”
“哪位侯爺這麼大方?”
“就是在巫國謀反不成,逃到咱們楚國的那個什麼文時侯,叫、叫巫子玉的。”
“他怎麼跑到咱們楚國來了?”
“聽說是來找王上借兵,殺回巫國報仇的!今日午後王上還專門在九歌殿召見了他,多半是肯幫他復仇了。”
殿門後,九辰渾身血液瞬間凍結,雙掌緊緊捏成拳頭,越捏越緊,直至手背青筋暴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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