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殷紅的血,濺滿長階。宮人們尖叫不斷,四散奔跑,驚懼至極的望着那個攜劍闖入的青衣男子。
離恨天青袖一振,砰得關上殿門,將宮人們隔絕在外,掌間三尺青鋒,已抵在巫後後頸。
巫後手一顫,隔着銅鏡,望着身後長身玉立的青衣人,玉容慘白,牙關直打顫:“你、你想幹什麼?”
離恨天死死剜着巫後,眸底怒火焚燒,說話時,連牙關也恨得咯咯直響:“當年,是你故意把孩子掉了包?!”
“啪”得一聲,巫後如遭雷擊,手中玉梳陡然墜落在地。這不可能!他怎麼會知道這個秘密……!這情形實在來得太過突然,巫後遍體生寒,驚懼的睜大瞳孔,雙肩劇烈的顫抖起來。
她的神色與反應,已證明了一切。離恨天怒吼一聲,發瘋一般揪起巫後衣角,將她甩到石柱上,一道劍氣刺過去,巫後哇得吐出一口血,癲狂的笑道:“殺了我,你拿什麼去解那孽種體內的刺心草之毒?!”
離恨天身體一僵,劍氣陡然凝在刃上,直接掐住巫後玉頸,將她抵在石柱上,目光劇烈顫動着:“你是說,刺心草還有解藥?”
巫後面部漲紅,被他鉗制的呼吸困難,依舊惡狠狠的笑道:“這世上……有□□……自然就有解藥……”
離恨天手上猛一用力,急切問:“解藥在哪裡?”他陡然意識到什麼,面色唰的慘白,如從水裡爬出的厲鬼:“是你、給他下的毒?!”
被自己的“親生母親”下毒,這麼多年,那個桀驁而孤獨的少年,究竟揹負了多少仇恨與隱忍。離恨天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只恨不得將眼前這個毒婦一點點捏碎。
巫後雙手無力的抓着離恨天手臂,第一次感覺到了死神的靠近,徒自掙扎道:“鬆、鬆手……我……帶你……拿……解藥。”
離恨天用力一捏,憤恨得盯着她扭曲的面容,最終還是鬆了手。巫後滑落於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鮮空氣,嘴角,慢慢溢出絲陰冷笑意。
在宮人們瑟瑟的目光中,離恨天挾持着巫後,往西苑飛掠而去。殿外守衛傷亡慘重,蟄伏在暗處的影子欲要阻攔,還未擦到那青衣人衣角,便被他指間劍氣彈開。西苑守衛大驚,劍未出鞘,一道青光已越過他們頭頂,竄入苑內。
行至思戾殿門口時,巫後停下腳步,揚眉道:“解藥就在這裡面。”離恨天怕她使詐,往前推了她一把:“你先進去。”巫後銜起一抹涼笑,哼了聲,便擡起下巴,施施然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殿中佈置如昔,除了積滿灰塵的條案書架,便只剩下殿中央一個鐵牢。巫後走到鐵牢內,不緊不慢的在被大火燒黑的鐵案上翻了起來。
一聲極輕微的響動傳入耳中,離恨天神色驟變,另一座鐵牢已自頭頂罩下,恰好將他困在裡面。
巫後站在對面鐵牢裡,揚眉冷笑,鳳目之中,妒火焚燒:“你和巫啓,心心念唸的只有西陵語和她的孽種。十八年來,彥兒受的苦又有幾人能懂?這鐵牢的滋味,離俠就好好享受罷。”
徐暮聽聞消息,帶着禁衛軍飛奔而來,見離恨天已被困住,忙跪地請罪:“末將救駕來遲,請王后恕罪!”
巫後眼尾一挑,伸手指着鐵牢裡的青衣男子:“此人意圖謀害本宮,立刻射殺!”
徐暮高聲應命,一揮手,禁衛們紛紛彎弓搭箭,將冷鋒對準離恨天。
離恨天負袖而立,殊無懼色,反而冷冷笑道:“自不量力。”語落,他袖間青光陡然暴漲,如山洪颶風般從思戾殿流瀉而出,禁衛們被劍氣逼得幾乎站立不穩,手中弓矢亦折裂成數段,凝滯在半空。
徐暮大喝一聲,將手中長劍震入地面,以穩住身形,餘光卻見一抹淡青顏色自眼前掠過,巫後竟被劍氣直接捲入了半空。徐暮一驚,也顧不得避諱,躍身而起,抓住巫後纖細的素腕,用力將她從劍氣中拽了下來。即使多年未曾觸碰,這隻柔荑依舊香軟如昔,兩人一同從半空落下,徐暮凝視着對面女子端莊驕傲的眉目,不由一癡,竟忘了鬆手。
巫後觸電般抽出自己的手,低聲斥道:“大膽。”徐暮反應過來,慌忙請罪。巫後也沒心思和他計較,眼看着離恨天已成了甕中之鱉,就算徒勞掙扎幾下,又如何能逃出她的手掌心,正要命□□手再次射殺,離恨天忽得冷冷挑起眉梢,不緊不慢道:“若子彥並非鳳神血脈,他體內的夭黛之毒,只怕沒那麼容易解掉。”
巫後果然變色,怒道:“你胡說!”
離恨天目露憐憫:“你若不信,只管瞧瞧,今夜他體內的夭黛之毒會不會復發。”
巫後雖不願輕易露出自己的軟肋,可心底卻無由的惴惴難安,只吩咐徐暮看緊離恨天,莫讓外人接觸到他,就匆匆離開了。
晏嬰回來時,只見一個朱袍內侍正鬼鬼祟祟的站在垂文殿緊閉的殿門前,不住的貓着腰往門縫裡看,時而拊掌嘆息幾聲,卻是司膳房的掌事巴公公。
晏嬰悄悄走到他身後,冷不丁道:“老巴,這午膳時辰都過了,你不去給王上及各宮娘娘準備午後茶點,貓在這兒做什麼?莫非,你也要推舉個大將出來領兵?”
巴公公嚇了一跳,見是晏嬰,才驚魂甫定的道:“晏總管您就別打趣老奴了,老奴都快愁死了。兩撥送膳的,剛進去就被王上給趕了出來,王上從昨晚上開始就沒吃東西,萬一出點什麼事兒,誰擔待的起。”
晏嬰嘆了口氣,料想巫王是在發愁劍北的戰事,便悄悄擺擺手,讓巴公公讓開條道:“你先回去侯着,等王上有胃口了,我派個人知會你一聲。”
巴公公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扯住晏嬰袖袍,感激道:“天可憐見!老奴就知道,只有晏總管,最瞭解王上的脾性與喜好。今日膳房還有三車糕點等着老奴清點,實在抽不開身,等改日老奴請總管喝家鄉新送來的陳年梨花釀。”
晏嬰奇道:“這既不逢年也不過節,做這麼多糕點送誰呢?”
“還不是給那夜照使團的。”提起此事,巴公公便覺苦不堪言:“那夜照公主也不知從哪兒聽說世子殿下最喜歡吃甜膩膩的糕點,昨個兒,特地派人跑到膳房來,問老奴殿下到底喜歡哪些口味和花樣。老奴就依着上次給軍中賞賜那回的份例說了,那夜照使臣一聽,就讓老奴把那些糕點都再做一遍,送到長林苑去,說是他們公主要仔細鑽研,親手做給殿下吃。這宮中尚簡,老奴不敢擅自做主,今早特意委婉的給王上提起這事兒,誰知,王上聽了之後連眉頭都沒皺,就命司膳房照數準備一份,裝成車給公主送過去。”
巴公公忽然捂着嘴巴笑了,小聲道:“王上還囑咐老奴,一定要告訴夜照公主,這是世子殿下吩咐送過去的。你說咱們王上,是不是着急殿下的婚事了?”
晏嬰眉心一跳,沒好氣的罵道:“狗雜碎,竟敢嚼王上的舌根子,趕緊滾!”
巴公公嘿嘿兩聲,做了個揖,便急急趕回司膳房了。
晏嬰不禁納悶兒,這緊要關頭,巫王不會無緣無故讓巴公公傳這麼一句話,婚事倒不大可能,莫非,是另有什麼深意?
收起思緒,晏嬰小心翼翼推開殿門,輕步進去,還沒走兩步,只聽耳邊“砰”得一聲,兩份奏簡從御案後飛了出來,散亂的摔落在地。巫王面色陰沉的坐在御案後,雙目幾欲噴火:“一個靠祖上蔭澤得來的從三品衛騎將軍,毫無作戰經驗,竟也妄想一步登天,統帥三軍,他們真以爲孤已經昏聵至此了麼?!”
看這情形,恐怕是又有朝臣在推舉自己的親信爲將了。晏嬰躬身走過去,跪着撿起來那兩份奏簡,遞給掌管書記的小內侍,自己卻繞到御案後,輕輕的替巫王揉捏起肩膀。
巫王臉色稍緩,閉目凝神片刻,又從案上撿起另一份要緊的奏簡。晏嬰悄悄掃了一眼,署名是戶部那位老令史,內容大致是時間緊急,今年幾塊重要的產糧區的皆經歷過一場嚴重的蝗災,官府餘糧不多,徵糧這幾日,百姓怨言載道云云,總歸結論就是一句話:這麼短的時間內,湊不齊數萬大軍的糧草。
巫王剛泄下的火氣,騰地又竄了起來,狠狠摔下那份奏簡,便面色陰沉欲滴的靠到椅背上,擰眉深思。
過了會兒,巫王忽然道:“今夜,你親自去趟長林苑,問問夜照公主的生辰八字,讓司禮看看,跟世子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
晏嬰聽得心驚肉跳,巫王的意思,是同意了九辰和夜照公主的婚事麼?這顯然並非巫王本意,又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上……晏嬰細思之下,頓覺手足冰冷。
夜照物產豐富,富甲九州,又地處風、楚、巫三國交界處,若能拉攏夜照,和夜照達成盟約,這糧草問題,便迎刃而解了。想通了這一點,晏嬰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巫王非要去明華臺逼九辰領兵。
見晏嬰久久不應,巫王不悅道:“怎麼?你對此事有意見?”
晏嬰悚然回過神,嚇得跪地告罪,末了,卻面有悲慼得道:“老奴正有件要緊事,向王上稟報。”他重重磕了個頭,也不等巫王吩咐,便將文時侯私入詔獄刑訊九辰的事情講了出來。
巫王驚怒至極,立刻召來徐暮喝問此事。徐暮早料到此事會露餡,只咬定是文時侯盜取了巫後鳳令,並用巧言騙過他,他一時疏忽大意,才放了文時侯進去。之後,他怕巫王責難,連累無辜的王后,纔沒敢回稟此事。
這話說得漏洞百出,巫王豈會輕信,大怒之下,直接暫免去徐暮禁衛統領之職,押入詔獄待審。
這一日,劍北又接連傳來三封急報。
巫王便焦頭爛額的坐在垂文殿,滴水未進,滴米未沾。暮色將至時,一身金袍的男子緩緩從暗處步出,金色面具下,看不清神色。
殿中內侍都已被暴怒的君王趕出去,即使是輕微的衣料摩挲聲,也顯得異常突兀。金袍男子走到御案前,長跪於地,目光顫動,鄭重道:“屬下參商,懇求王上答應殿下所請,以文時侯之血祭旗,助三軍收復劍北失地。”
巫王艱難的從案後擡起頭,雙目佈滿血絲,聲音黯啞:“孤已負你良多,如何再能虧待玉兒?”
王使目露沉痛,哽咽道:“這些年,王上對玉兒的寵溺,屬下都看在眼裡。子玉身爲王族子弟,又承襲侯爵,空受百姓供養二十餘載,如今國家危難,他理應盡綿薄之力。別說以血祭旗,就是以命祭旗,亦是他分內之事。”
“這段時間,玉兒也做了許多錯事,若非王上有意護着,只怕――”
他有些說不下去,只深深叩首,語調鏗鏘:“求王上以國事爲重,讓巫氏男兒的血性,繼續延續下去。”
巫王踉蹌起身,雙足虛軟的走下御案,望着伏跪在他腳下的金袍男子,墨眸溢出水澤。彷彿又回到了當日,他敬之愛之的兄長,一身黑甲,遙遙策馬而來,在他五步之外翻身落下,如最卑微的士兵,恭敬的伏跪在他腳邊:“屬下參商,見過王上。”
他的王兄,甘願犧牲一切,來成就他的王道。這份深恩,他無以爲報,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子玉。
巫王深深閉目,心痛到幾近窒息。他仰頭站了許久,直到一道淚痕順着眼角留下,他纔有勇氣睜開眼,撩衣跪落,正對着王使,深深一拜:“參商,孤替巫國百姓,謝謝你。”
他唰的抽出青龍劍,在掌間劃出一道血痕,目光決絕:“今日,孤以血立誓,日後無論發生何事,孤都會護子玉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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