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居, 軒窗洞開, 明月入戶。
紫紗如流水,輕垂於地, 將小閣分作兩處。隔着紫紗,隱隱可見置於一叢幽蘭中的七絃古琴及嫋嫋升起的白芷煙。
墨大娘牽着身側的孩子,殷殷囑咐,道:“小傢伙,呆在這裡, 不要亂走, 我們楚羽正在梳洗更衣, 片刻便到。”
白衣少年已然迫不及待的甩開墨大娘, 好奇的打量着閣內陳設, 一邊擺手道:“我知道了, 你真吵, 聒噪了一路,怎麼還不走?”
墨大娘挑着眼角再次將跟前的孩子打量一番, 暗道終究是個小娃娃,沒什麼見識, 只要多備些好吃的好玩的, 自然能哄住,料來也沒什麼□□煩,更何況,她素來活得精明,早窺破自家雲老闆與楚羽均不是一般人物,便也就甩着絲帕放心離去了。
楚羽已然除掉所有沉重首飾,只以一根碧釵挽住髮絲,換上輕薄的紫紗衣,便命貼身的小婢女將點心美食擺到了幽蘭居。
看到那個給自己帶來無限好奇與意外的孩子正趴在窗邊四處張望,楚羽靜寂而笑。
聽到動靜,白衣少年回頭,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楚羽看。
自入風塵,楚羽早已習慣纏繞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之下,因而,起初,並不覺得有何異樣,然而,一刻之後,對面的孩子依舊眼睛都未眨一下,楚羽心中終於有些怪異。
雙足早已站得有些痠痛,楚羽壓下心頭思緒,剛要擡腳準備到妝臺上坐下,便聽得一個稚嫩的聲音不滿的喝道:“你不許動!”
跟着楚羽的小婢女鹿兒何曾見過有人敢對自家小姐如此無禮,當即氣得面紅耳赤,道:“哪裡冒出來的野小子,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白衣少年冷冷道:“你又是哪裡來的野丫頭,長得這麼醜,這麼肥,這麼黑,還對着小爺亂吼。”
鹿兒急得跳腳,恨不得將對面的小子痛揍一頓,聲音幾乎帶了哭腔:“你!――你!臭小子!你纔是醜八怪!”
白衣少年抱臂,不以爲意,道:“醜八怪又怎樣?總比你嫁不出去強上十倍百倍千倍。”
“你――!”鹿兒眼睛裡滿是震驚與淚水,幾乎要氣得昏厥過去,只能滿是委屈的去望楚羽:“小姐!你看到了嗎?!這小子簡直就是個混蛋!那些錢,說不定就是他偷來搶來的!這樣卑鄙陰險狡詐,我們應該把他送官纔對!”
楚羽無奈,擡手示意鹿兒出去,方纔抿嘴笑道:“這裡是我的地方,爲何你能隨便逛,我卻不能動呢?”
白衣少年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道:“你站着不動的時候,最像孃親。”
楚羽一時啞然,難得帶着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白衣少年不滿道:“你――你這是什麼眼神,不許這樣看我,更不許笑話我。”
楚羽搖頭,笑道:“我只是想,如果,你喜歡我站着的樣子,我站着便是。”
白衣少年哼道:“我纔不領你的情,我暗中觀察你很多天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所以,我纔不怕你們。”
“哦?”楚羽眨眼,道:“原來你這麼厲害呀。”
白衣少年得意的揮了揮手中短劍,道:“那是自然。不過,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這裡是你的地盤,那麼,只要你不趕我走,今晚,就你說了算。”
楚羽聞言,緩緩走到窗邊,擡首望着空中一彎明月,道:“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原來,你也喜歡月亮。”
白衣少年眼睛一轉,瞪着身旁女子,道:“我看的是花燈,這世上,再沒有比月亮更討厭更可惡的東西了。”
楚羽故作疑惑,道:“小孩子不都喜歡摘星星摘月亮的故事麼?而且,月亮裡面可是住着月神仙子,有可愛的小兔子和很香很高的桂樹,還有一個叫吳剛的人,年年月月不停的砍那個桂樹,你爲什麼討厭月亮呢?”
少年怪怪的望着楚羽,許久,才十分認真道:“你騙人,我怎麼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在江南,可沒有我查不到的事情。還有,那個叫吳剛的爲什麼要砍那棵樹?不過一顆桂樹而已,明明是一劍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他竟然砍了那麼多年,肯定是腦子有問題。”
楚羽並無愕然,只是笑意盈盈道:“說起這個吳剛,本來是個樵夫,住在大山腳下,以砍柴爲生。有一次吳剛進山砍柴時,遇到會吃人的猛虎,恰好被路過的仙人所救,自那之後,吳剛便開始醉心於仙道,希望有朝一日能練成厲害的仙術,成爲天上的仙人,並祈求天帝允他機會。天帝觀其赤誠,便讓他隨山中居住的仙人修行。但可惜的是,吳剛雖然有此志向,卻始終不肯專心學習,天帝因此震怒,把他居留在月宮,令他在月宮伐桂樹,並說:“如果你砍倒桂樹,就可獲仙術。”但吳剛每砍一斧,斧起而樹創傷就馬上癒合,日復一日,吳剛伐桂的願望仍未達成,因此吳剛在月宮常年伐桂,始終砍不倒這棵樹。”
少年聽得入神,眼睛晶亮,道:“那後來呢?吳剛砍倒那棵樹了嗎?”
楚羽嘆道:“既然如今世人仍舊能夠隱約在月亮中辨出桂樹及吳剛影子,想必,他還沒有成功。”語罷,卻道:“既然這裡我說了算,不如,咱們吃些東西。”
白衣少年難得聽話的跟着楚羽坐到案邊,將所有糕點掃視一圈,方纔勉爲其難的拿了塊桂花酥。
楚羽倒了杯茶,推到少年面前,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在明月樓已有十餘載,久到連自己是誰都快要忘記了,倒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孩子。”
白衣少年動作僵滯了片刻,而後擡起眼睛,若無其事道:“雲軒。”
楚羽靜靜的凝視着對面少年燦若繁星的眸子,道:“我看過無數雙眼睛,卻從未有一雙如你這般乾淨清澈,明明空無一物,卻又深不見底。”
少年終於露出笑意,道:“所以,你捕捉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更無法判斷,要不要殺掉我?”
楚羽輕輕鬆開緊握茶壺的手,淡笑自若,道:“不錯。”
雲軒道:“這麼爽快,你還挺大方的,看來,你很討厭那些男人。”
楚羽搖首,道:“不是討厭,是噁心,甚至,恨。”
雲軒拍手,道:“你如果讓我開心了,我保證,從今以後,那些男人會消失得乾乾淨淨。”
楚羽再次搖頭,道:“不必,我需要他們,在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之前,他們,絕無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即使,你是殺手。”
雲軒立刻警惕的望着楚羽。
楚羽莞爾,道:“無需驚訝,除此之外,我並不知道關於你的任何事。只要殺過人,身上就會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氣,如影隨形,無法消除,你同我一樣,都帶着這樣的味道。”
雲軒的手,習慣性的摸住腰間短劍。
楚羽冷眼看着,道:“你身上的血腥味很淡,卻很新鮮,看來,在踏足明月樓之前,你剛剛做過,而且,手法利落。此外,你臉色蒼白,脣無血色,氣息不穩,髮絲略顯凌亂,雖然掩藏的極好,但並不足以隱瞞你受傷的事實。”
雲軒握劍的手一動不動。
楚羽繼續道:“告訴我,爲什麼要來這裡?”
雲軒抿嘴,許久,道:“我說過,你跟孃親,長得很像,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樣子。”
楚羽笑了笑,道:“明知此處埋伏重重,只因爲這樣一個荒謬的理由,便甘入虎穴?”
雲軒沒有說話,卻是猛然翻身而起,風一般掠窗而出,劍勢如電,遊走在閣樓之間。
楚羽只是靜靜坐着,彷彿事不幹己一般。
片刻後,雲軒回來,坐下,劍已收回,道:“一共二十四人。”
楚羽頷首,道:“很好。”
雲軒彈出一枚流星鏢,打落迎面而來的三點芒光,道:“你的暗器功夫雖然厲害,但傷不到我。”
楚羽也不計較,道:“說出你的要求。”
雲軒揚起嘴角,道:“你會做白糖糕嗎?”
楚羽坦然搖頭,道:“不會,我從不動手做這些。”
雲軒想想,道:“那風箏呢?你會做嗎?”
楚羽思索一番,道:“大概――可以。”
雲軒很是滿意,道:“那你就做風箏,我要紫色的,蝴蝶形狀的,要結實一些。”
楚羽動容,道:“只有這個?”
雲軒點頭,道:“蝴蝶的這很難做的,你不要小看這事,這可是今年我給自己挑的禮物。”
楚羽好笑道:“自己給自己送禮物?”
雲軒不以爲然道:“你有意見麼?我把孃親做的那隻紫色蝴蝶風箏丟掉了,當然要找新的了。”
楚羽忽得目露憐憫,道:“你很難過,卻要裝作毫不在意,想來,很辛苦罷。”
雲軒盯着楚羽,惡狠狠道:“我從來不難過,不需要你施捨感情。”
楚羽盯了雲軒片刻,道:“你說得對,我的想法,一直與你一樣,這次,算我錯了。”
雲軒平靜下來,道:“我知道,你這屋裡面有很多種毒,我也希望,它們能起作用,真是可惜了。”
楚羽道:“我知道,雖然奇怪,但這世上,奇怪之事,又何曾是常人所能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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