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三更, 越女關內外卻亮如白晝。
城門樓上, 熊暉虎背熊腰、按劍立在正中央, 兩旁是埋伏在牆下隨時待命的弓弩手。城門樓下, 隔着十丈距離,五萬淮軍和三萬巫軍無聲的對峙着。
空氣凝滯在一起, 沉沉壓下, 彷彿一根緊繃的弦,只待那輕輕的一撩撥, 便會斷裂。
巫子玉身披紫甲,握繮坐於馬上,身後一面高大的楚旗迎風招展, 眼中, 是幾近瘋狂的強烈恨意。
在看到巫子玉的那一刻, 巫王胸口一陣窒痛,只覺周身血液都沸騰賁張了起來, 隨時可能將血管撐裂。他很憤怒,並且憤怒得幾乎要喪失理智。
“畜生!”
巫王目眥欲裂,從牙縫中擠出兩個陰寒至極的音節, “哇”得吐出一口黑血,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竟險些栽下馬。
他無法忍受, 他敬若神明的兄長, 在異國他鄉, 落得如此慘烈下場。他更無法忍受,身爲人子,巫子玉竟罔顧人倫,泯滅人性至此。生父被楚人梟首,他竟還在爲楚人賣命,可惡,可恨,可悲!他們巫氏一脈,男兒個個都是錚錚鐵骨,怎會出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東西!
聽了這聲斥罵,巫子玉毫無羞赧,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挾劍指着巫王,神色陡轉陰厲:“是你!他的不幸,全是因爲你!他本應坐在那個位子上,接受羣臣叩拜、百姓稱頌,而我,纔是獨一無二的巫國世子。可他卻拱手讓人,甘心做個奴才,他是這世上最天真最可笑的傻瓜!”
他扭過頭,看玩物似的看着遠處城門樓旗杆上掛的黑點——那顆乾癟得已經辨不出本形的頭顱,笑出了眼淚:“你知道,他是被誰害死的麼?”
巫子玉往前傾了傾身子,眯着眼睛,認真的問。他用一種類似於戲謔的眼光看着巫王,像是想到了極好笑的事,從喉間發出一串笑。
“是你的好兒子、楚王的好外孫,巫子沂!他爲了向楚王表忠心,設計殺我不成,反而殺了你的兄長。巫啓,這筆賬,我看你怎麼算?!”巫子玉嘚瑟的吹了聲口哨,極滿意巫王瞬間僵硬的臉,笑得前仰後合。周圍的淮軍將領見狀,亦跟着鬨笑起來。
晏嬰離得近,見巫王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口角又有黑血溢出,急道:“王上莫聽他胡說八道!”
子彥悄悄驅馬上來,亦道:“父王莫中了楚王的離間之計。”
“兒臣懇請父王立刻下令攻城,奪回商君首級,爲商君報仇!”
巫王眉峰痛苦的擰在一起,捏緊繮繩,憤怒至極、失望至極的死盯着巫子玉,嘴脣顫了又顫,一個「殺」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這畜生死不足惜,可他,卻是巫商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也是,他唯一毫無忌憚的寵了十多年的孩子。
他知曉,巫商臨死前最後的遺願,一定是保住這唯一的血脈。
兄長爲他,犧牲了高貴的身份,犧牲了無上的尊嚴,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他如何忍心讓他九泉之上還不得安寧。
不料,他煎熬間,城門樓上忽然想起古老悲壯的衝鋒號角。
“巫啓,今日我便要把你欠他的,一分不少的討回來!”巫子玉舉劍高呼,率先打馬衝了出去。
因佔了這個先機,淮兵氣勢頗高,衆將無比焦灼,聚到巫王身旁,齊聲。,勸道:“王上,文時侯認賊作父,已無藥可治。再拖延下去,于軍心不利。”
巫王目中殘留的最後一絲不忍和猶豫終於消散,緩緩舉起青龍劍,號令道:“殺——”
——————
濃煙滾滾,流矢飛火。
沖天的喊殺聲,不止歇的自曠野傳出,震盪着整個九州大地。
越女關下,破釜沉舟的三萬巫軍正與五萬淮軍進行慘烈的近身搏殺。衝鋒的號角不息,廝殺便不能停止,一波將士倒下,立刻有另一波衝破圍堵,踩着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城牆上攀爬。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楚王,而是被懸在城門樓旗杆上的商君首級。
熊暉站在城門樓上,鎮定自若的指揮楚兵投放木石,並架起牀弩,箭矢齊發,阻止突圍出來的小股巫軍逼近城門。
牀弩威力巨大,射程可達十里,豈是士兵的血肉之軀能對抗的東西。一陣密集的箭雨後,不少巫軍將士便被射殺在城門外,屍橫遍野。
城樓上設有高臺,專供觀戰之用。
楚王站在臺上,隨意睨着漫天烽煙,怡然問:“辰兒,依你看,此戰是寡人勝,還是巫啓勝?”
一邊問,一邊把目光投向默然立在他身後的少年。
“我看不到。”良久,斗篷下,傳來一個死寂平靜的聲音。
九辰扯了扯嘴角,慢慢垂下眼睛。沒錯,除了耳邊震天的喊殺聲,他再捕捉不到關於這場戰爭的任何訊息。
“是外公不好,竟忘了你眼睛看不見。”楚王也不生氣,只興味索然的笑了笑。藉着火光,忽見九辰半隱在斗篷裡的雙手緊攥成拳,額角亦汗津津的,眼睛不由一眯。
這小子,看來並不似表面這麼冷靜自持。他在怕什麼 ?怕巫啓受傷?巫軍大敗?楚王越想越覺氣悶,連帶着對巫軍的嫌惡和恨意也增了幾分。
在西楚這麼久,怎麼就沒見他爲自己這個外公擔驚受怕過?
楚王當即陰着臉喚來熊暉,吩咐:“增調兩萬楚兵,支援巫子玉,務必活捉巫啓!”
“諾!”
熊暉領命退下,自去調兵部署。楚王不出意外看到九辰雙拳顫了顫,更緊的攥住了斗篷寬大的袖口,頓覺出了口悶氣,但很快,胸口卻悶得更厲害了。
————————
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天亮,都毫無止歇的跡象。
熊暉立在城門樓上,望着東方淡青的天空,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巫軍的戰鬥力,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和預估。弩箭已經用完,城外巫軍屍體堆積如山,可萬萬沒料到,殘餘的巫軍竟毫無畏懼,像是從地獄裡衝出的惡鬼一樣,不知疲倦、不知退縮的往前衝。
巫子玉節節敗退,丟盔棄甲,被部下護送着往城門方向逃來。已經很久沒有打仗的五萬淮軍,最初的氣勢過後,便被餓狼似的巫軍反撲的毫無回擊之力,一場惡戰下來,幾乎全軍覆沒。若非楚王及時調了兩萬楚國精銳過來增援,巫軍只怕在黎明前便可攻破城門。
“開門!開門!”
巫子玉狼狽的翻身下馬,髮髻散亂,沾滿血污,用力的拍打城門。
他身後,地面劇烈的震盪,是那些久經沙場的巫軍鐵騎逼近的聲音。淮軍大敗,不少馬匹都沒巫軍搶了去,讓這些渡江而來的北方士兵重新找回了戰場拼殺的血性和信心。
“快放侯爺進城!巫軍馬上就追過來了!開門啊!”
拼死護着巫子玉衝出重圍的部將高聲嚷嚷着,又踹又踢,那城門還是紋絲不動。
巫子玉仰起頭,望着城門樓上熊暉冷漠如石雕的臉,一股不安的預感,忽得在心頭蔓延開。
郡守頂着頭盔,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喊道:“我說侯爺,你就別敲了!不是我們不給你開門,這門一開,不僅你能進來,巫軍也能進來。”
彷彿爲了印證他這話似的,“嗖”得一聲,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擦着他肩膀沒入後面的旗杆上,箭尾尚在微微震動。
郡守嚇得魂飛魄散,立刻縮回腦袋,命人關緊城門,決不能放任何人進來。
巫子玉沒想到,楚王竟如此心狠手辣,不講信用,仗還沒打完,便急着卸磨殺驢。倉皇掃視一圈,四野皆充斥着巫軍喊殺聲,當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除了身後的越女關,根本沒有可逃遁之處。
跟隨他的部將也瞧出苗頭,急得焦頭爛額。一個名喚張謇的護衛悄悄同巫子玉道:“侯爺,屬下有個法子,可以擊退巫軍。”
————————
“王上,出事了,巫商的首級被巫子玉搶走了 !”
熊暉神色凝重的趕來稟報,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不由破口大罵:“這個巫子玉,當真是狼心狗肺、毫無心肝,爲了活命,竟然用自己親爹的首級威脅巫啓。”
若非毫無防備,他也不會遺漏了城門口的死角,以至於巫子玉有機會射斷旗杆,搶走了巫商首級。
楚王眼睛微微眯起,無甚意外,只整衣而起,道:“辰兒,隨外公去城門樓上會會巫軍。”
他當先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熊暉大手一揮,他身後兩名士兵立刻一左一右扶起九辰,緊跟了上去。
“且慢。”
快走到城門樓時,一直沉默的九辰忽然開口。
楚王背影一頓,亦停下腳步,回頭,只見淡青色天光下,那少年微微仰起頭,一雙漆黑的瞳仁,極認真的望着他。
楚王心神莫名一顫,便見九辰微挑嘴角,語調還算輕鬆的道:“外公說過,不會利用我的身份,去對付巫國。當日之言,可還算數?”
楚王一怔,腦中不由浮起那夜鹿鳴館裡的情形。
不由冷哼一聲:“你已失約毀了神女樹,寡人爲何還要守諾?”
九辰道:“如果,我能助外公擊退巫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