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一個躺着,一個站着,在蘭臺待了整整一夜。
東方泛起白色時,子彥終於收回視線,眉眼柔和的看向水池邊的黑袍少年。
由於池底引了溫泉水,水面並未結冰,但九辰幾乎已經被雪埋住,只露了截手臂在外面,那隻僵硬的手裡,緊緊攥着一個酒壺。
子彥嘆了聲,伸手一拽,拿掉那隻酒壺,晃了晃,裡面已經空了。
積雪下面的身體,似乎顫了顫,然後又沒了動靜。
子彥收走那隻酒壺,道:“烈酒傷身,以後最好少喝點。”
說完,他便輕輕轉身,準備離去。
露在外面的那隻胳膊,終於動了動。九辰掃掉面上的積雪,入目處,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
他輕輕挑起嘴角,對着看不見星辰的天空,啞聲道:“我不恨你。”
子彥背影一僵。
九辰眼神空洞洞的望着天空:“比起巫子玉,我更希望,你能成爲他最中意的那個孩子。”
子彥心中酸楚,喉頭漸漸發緊:“爲什麼?”
九辰吸了口氣,輕笑一聲:“以前,我爲了達到目的,哪怕是一把劍、一匹馬,曾費盡心思、使出無數計策,雖有成功的時候,但更多時候,他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讓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而巫子玉,就可以僅憑口舌,討到各種恩惠。我心裡都明白,巫子玉憑藉的,不過是他的寵愛。可他的寵愛,不是我努力就能得到的。我希望,兄長可以得到它,那樣,在這座宮城裡能活得輕鬆許多。”
“這世間,弱肉強食,是最合理不過的規則。每一個人,都有權力去追求安穩富足、不受欺侮的生活,包括兄長。我庇護不了阿雋和他的族人,只證明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就算不是你,他日還會有其他更強的人欺侮到我的頭上!”
子彥自嘲般笑了,喉間溢滿苦澀:“你,當真不會嫉妒麼?”
“嫉妒?”
九辰咀嚼着這個詞,黯淡的黑眸,瞬間冷了下來:“他於我而言,是君,不是父。阿星死後,每每看到他和文時候和樂相處,明明和以前一樣,我竟再無絲毫嫉妒。我知道,我終於放下了,只有放下,我才能變得更強大。”
“我要感謝兄長,給了我十年驕傲的資本,讓我驕傲的長大。”
子彥深深閉目,僵立許久,嘆道:“你能明白這些,再好不過。”
說罷,他再無猶豫的舉步離去,漸漸消失在長階之下。
日晷之後,一襲青衣的男子,袖中藏劍,慢慢走了出來。他擡眼望着那抹白影漸行漸遠,又看了眼躺在水池邊上、把自己埋在雪裡的九辰,面露愧疚,嘆道:“早知會釀成如此大禍,我定不會貿然跟蹤那女子,泄露他們一族的行蹤。”
九辰分辨出離恨天的聲音,冷冷挑起嘴角:“你都聽到了,我從小就是爲了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你不必再指望感化我,也不要再摻和我的事情。”
離恨天甚是無奈:“我說你小子,一句話不帶刺,是不是渾身都不舒坦?”
九辰反脣譏道:“反正比你這馬後炮舒坦。”
這日,風雪初停。天還沒亮,負責灑掃的宮人們就從被窩裡爬起來,穿上厚厚的棉襖,戴上擋風的毛皮手套,清理道上的積雪。
由於巫王昨夜留宿在湘妃那兒,棲霞宮到垂文殿之間的大小宮道,就成了主要的清理對象。
巫後一頭烏髮隨意挽着,素面朝天,正披着厚實的鼠皮軟毛織錦披風,在窗邊修剪那盆當年楚世子送來的「綠衣」。
自入冬以後,這「綠衣」便經不住北方嚴寒,從花莖處開始枯萎。這兩日雪一下,連枝上的葉片也開始發黃了。
巫後拿着剪刀,仔細的將每一條花枝都剪掉,只留下根部。融融暖陽,透着窗櫺折**來,投射在她面上,將她略帶蒼白的雙頰照的熠熠生輝。
芣蘿端着藥膳從外面進來,見巫後竟在親自修剪花枝,忙快步走過去,惶恐道:“這等粗活,交給奴婢就好。王后風寒未愈,可不能再傷了身體,不然……只會讓那些狐媚子得了勢。”
巫後聽她話裡有話,輕飄飄瞥過去,見芣蘿穿的碧色鑲絨花襖上沾滿泥水,雪白的臉上也濺着幾處泥點,咔嚓剪掉一條花枝,問:“怎麼回事?”
芣蘿面露委屈,道:“還不是棲霞宮那狐媚子,仗着王上寵愛,竟把所有灑掃的宮人都叫到了她宮裡打掃院子和房頂,還說什麼怕王上去吃午膳時滑到。這章臺宮外的積雪,都快沒過腳踝了,奴婢剛下臺階就摔了一跤。奴婢摔了倒是不打緊,可若是王后想出門透個氣,摔了鳳體可就是大事了。”
提起湘妃,巫後輕挑鳳目,淡淡一笑:“別說你一個奴婢,就是本宮,想要在這深宮裡生存下去,也得審時度勢,該低頭時就低頭。你瞧着綠衣,被南方的水汽滋潤慣了,連場小雪都經不住。可本宮剪掉它柔嫩的嬌枝,等春天來了,讓它重新發芽,長出新枝,到時別說一場雪,便是場冰雹,它也能好好挺過去。你也算是隱梅一手□□出來的,若連這點容人的氣度也沒有,這章臺宮也不必待了。”
芣蘿悚然一驚,嚇得跪落在地,連聲道:“奴婢知錯,求王后息怒。”
“起來吧。”
巫後慵懶的收回目光,問:“打聽到了麼?今日早朝,可有什麼新鮮事?”
芣蘿出了一身冷汗,起身侍立在一旁,道:“打聽到了。聽說,南相協助子彥公子剿滅端木族亂賊時,被亂賊射出的暗箭傷了腿,傷還沒好,就趕來上朝了。還有,還有……”
巫後面露不悅:“還有什麼?”
芣蘿囁喏半晌,小心翼翼的答道:“南相和東陽侯,聯合朝中文武重臣,說子彥公子此次平息端木族之亂立下大功,請求王上給子彥公子封侯,以示嘉獎。”
巫後登時變色,捏緊手中剪刀,問:“王上怎麼說?”
“王上說,公子年未及冠,此事容後再議。但南相和東陽侯卻再三請求,聽說,下朝之後,他們還一同去了垂文殿,和王上商議此事。”
“呵,這兩個老東西,還真是不死心。若不讓他們吃點苦頭,只怕,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巫後冷冷一笑,鳳目中是濃烈的恨意。
芣蘿嚇得低下頭,不敢答話。
巫後笑完,又重新捉起剪刀,修剪花枝,彷彿剛沒發過火一樣。
芣蘿心砰砰直跳,又稟道:“王后,徐暮將軍傳來消息,這兩年他找遍幽州地界,根本沒發現那碧城的蹤跡。這兩日,他準備再去一趟。”
“不必了。”
巫後眉尖一蹙,哼道:“那碧城小小一個內侍,又不懂武功,哪裡有這等通天本領,能躲過禁衛兩年的追蹤。只怕當時,他就躲在世子府裡,哪兒也沒去。”
芣蘿一驚:“王后的意思是說,兩年前,那孟樑撒了謊?”
“那王后爲何不將那孟樑抓起來審一審?他定然知道那碧城的下落。”
“本宮何嘗不想?”巫後目光凝重:“可本宮派人查過,那孟樑,是王上的人。若將來他將此事捅到王上那裡,本宮無法收場。”
芣蘿擡起眼,卑恭的笑道:“王后難道沒有想過,若那孟樑沒機會再見王上,這事也不難收場。”
“你的意思是……”
巫後若有所思,忽然笑道:“你這丫頭,倒也機靈。這事,就由你去辦吧。”
芣蘿得意的垂下眼:“奴婢遵命。”
臨近午膳時間,雲妃特意讓珊瑚去叫子彥回芷蕪苑用飯。
子彥看着那滿滿一桌子的菜,心中有些感動。雲妃常年食素,平日吃的很寡淡,也只有他回來吃飯時,纔會準備這麼多菜式。
珊瑚在一旁噘着嘴巴道:“娘娘知道公子昨日被灌了許久酒,一大早起來,就讓奴婢陪她去北苑那邊去採今冬新開的白梅,給公子做解酒的甜湯。公子可不要辜負了娘娘的心意。”
雲妃嗔怪的看了珊瑚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便拉着子彥坐下,摸了摸他額頭,立刻驚得失色:“怎麼這麼燙?是不是發燒了?還是昨夜剿滅叛賊時受傷了?我聽說南相腿上中了一箭,若再深一寸,那腿便要廢了。”
說着,雲妃便焦急的在他身上打量起來,看是不是真的受了傷。
子彥衝靜一笑,道:“母妃別擔心,可能昨夜喝的太多,回去時受了涼。我讓杏林館開服藥便是。”
雲妃這才鬆了口氣,嘆道:“母妃寧願你一事無成,做個富貴閒人,也不願你豁出性命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你若出了事,母妃可怎麼辦?”
說着,她柳眉之上,籠罩起淡淡一層愁緒。
子彥握緊雲妃雙手,眨了眨眼,笑道:“母妃放心,日後我會保護好自己,不讓母妃擔憂。”
雲妃看起來依舊心事重重,溫柔的望着子彥清秀的眉眼,忽然問了句:“彥兒,我聽說,今日早朝南相和東陽侯聯合衆臣,奏請王上爲你封侯。若能封侯,我們便能離開這深宮,去封地生活,遠離這些明爭暗鬥。不如——”
“母妃。”
子彥笑了笑,出言打斷雲妃,道:“封侯之事,哪裡有那麼簡單。彥兒還未及冠,若這麼早就封侯,難免會遭人非議,到時,是福是禍還說不準呢。”
雲妃嘆道:“你別怪母妃太心急。這段時間,母妃總是睡不安穩,生怕要出什麼不好的事情。”
“母妃是憂思過慮了,纔會總想這些。”子彥親手替雲妃斟滿一碗熱湯,乖巧道:“等開春以後,彥兒陪母妃去宮外踏青散心,母妃定能心情通暢。”
母子兩個難得湊到一起,雲妃也不想老提這些不開心的事,便笑着喝了口湯,道:“一會兒吃完飯,你在母妃這裡睡會兒,我讓長安去杏林館幫你取藥。”
“長安?”子彥聽着這名字有些陌生,便隨口問:“怎麼以前沒聽母妃提起過他?”
雲妃道:“是兩年前,我把他從司膳房要過來替我抄寫佛經的。你整日那麼忙,哪裡能注意到這些?”
珊瑚插嘴道:“公子有所不知,這長安寫的字,可比咱們娘娘還秀氣呢。而且,他還懂些醫術,能幫娘娘分揀藥草,娘娘現在可器重他了。”
“兩年前?”子彥若有所思的笑道:“這宮裡還有這麼厲害的小內侍,改日,我定要替母妃謝謝他。”
雲妃柔婉的笑了,忙給子彥盛了碗甜湯,又將每樣菜都往他碗裡夾了點。
子彥剛喝了口甜湯,便聽閣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響動。
他不由側目,往窗外看了一眼。雲妃奇道:“怎麼了?”
“無事。”子彥雖這麼說,卻還是站了起來:“孩兒出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芷蕪苑外,隱藏在暗處的影子見子彥出來,忙捂着腰部踉蹌出來,跪地稟道:“閣主,血鳳從東側門闖入了宮中。屬下無能,十名影子,二十名血衣衛,依舊沒能困住他。”
子彥微微變色,也顧不上跟雲妃道別,便匆匆往垂文殿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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