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
離恨天的聲音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的:“那就從現在起,讓爲師好好教教你師門的規矩罷。”
他略帶嘲諷的掃了眼對面的少年:“當然,本門規矩嚴苛,若世子殿下身嬌體貴、受不了這份罪,就趁早離開。”
九辰毫不示弱的揚起嘴角,片刻,緩緩撩袍跪落,神色甚是乖巧:“徒兒既入師門,理應恭聽師訓,恪守規矩。”
“好!”
離恨天面如寒冰,陡然擡高聲調,伸手一指城門樓處:“跪到城樓下,對着那些稚子的首級,自己掌嘴!”
九辰陡然變色,震驚的望着那青衣男子,黑眸中殺氣騰騰。
“怎麼?世子後悔了?還是怕了?”離恨天冷笑着,滿是譏誚。
九辰黑眸顫動,咬牙道:“稚子又如何?他們皆是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堂堂巫國世子,憑什麼向他們下跪?”
“呵。”離恨天眼神寒得嚇人:“連三歲稚子都能懸首城上,若他日世子爲君,巫國百姓,還有何活路!也許你這麼做,可以討得巫啓歡心,可我告訴你,在我眼裡,這隻能算是欺師滅祖的大罪!”
他冷冷挑眉:“世子若是反悔了,爲師決不強求。不過,爲師倒是可以保證,關於那個女子的行蹤,世子永遠也別想得到!”
九辰眸光一縮,果然,離恨天打傷銀刀死士後,繼續跟着車娘找到了端木族的隱匿點。恐怕,他並不知車孃的真實身份,只是想破壞他的任務而已。
離恨天不急不緩的等着,他知道,自己拿捏住了這少年的七寸,總有辦法將他制服。
九辰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黑眸灼灼、恨意十足的盯着離恨天許久,才倏然鬆了口氣,嘴角冷冷一挑:“我去。”
離恨天殊無喜色,冷誚一笑,便捲袖離去了。
北市,燕來客棧。
雅間內,子彥一襲白色錦袍,正憑窗而立,心不在焉的欣賞着窗外雪景。
不多時,熟悉的青色身影,踏雪而歸,無聲出現在客棧裡。
子彥玉雕般的臉,終於展露一絲情緒波動,忙快步行至門口,恭施一禮:“離俠。”
離恨天掃掉身上落雪,又灌了口茶,方展袖落座,寬慰一笑:“不必緊張,那女子的行蹤,已經查出來了。”
見子彥似有難言之隱,離恨天又道:“跟蹤她的死士,已被我攔下。”
子彥終於鬆了口氣,倏然展眉,面露感激:“多謝離俠。”
“我早說過,對我,你不必言謝。”
離恨天意緒悠長的盯着子彥雙眸,忽問:“這女子到底是何人?爲何你們都在追查她行蹤?”
子彥斂眸低笑道:“此事一言難盡,待事成之後,我自會同離俠解釋。”
滄溟城,連接北市、通向北城門的玄武道很寬闊,小雪下了一日一夜,將整條道路都鋪上了薄薄一層積雪,來往行人不斷將雪粒踩踏成泥水,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蓋上去。
在靠近城門處、積雪堆積較厚的道路旁,此刻,卻跪着一個黑袍少年,斜對着城樓門,低頭垂目,一下一下,機械的抽自己耳光。少年對自己下手倒也狠,幾乎每抽一下,嘴角都會溢出一絲新的血色。
街道兩側,百姓家中的燈火折射出來,籠罩在少年身上,只勾勒出他長長的羽睫和精瘦挺拔的身形。他整張臉都隱在陰影裡,看不清面貌。
過往的百姓紛紛駐足,圍成一片,對着這少年指指點點,有人惋惜,有人惻然,暗道究竟是誰家的孩子犯了大錯,大雪天被罰在這裡跪着自罰。也有人看不過去,憤怒的討伐這孩子的父母太過狠心,竟用這樣殘忍的方式來懲罰一個孩子,多大的錯不能商量呢。
雪越下越大,人們不敢過久滯留,都急着回家吃完飯,趕緊鑽進暖暖的被窩裡,抵禦風雪。
行人越來越稀少,很快,寬闊的玄武道變得空空曠曠,異常寂冷。起初,百姓家的窗櫺上,還能印出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模糊影子,到更晚一些的時候,街道兩側的燈火也漸次熄滅,人們漸漸進入香甜的夢境,告別舊的一日,爲新的一日做準備。
唯獨道旁的少年,依舊垂眸跪在雪地裡,機械的抽自己耳光。細小的雪粒,一層層落在他身上,幾乎已將他包裹成一個雪人。
一個青衣男子,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少年身後。
藉着城門樓上的燈火,他看見,少年面前的雪地上,已經濺滿星星點點的血色。
青衣男子略有動容,輕嘆一聲,道:“停罷。今日懲罰,到此結束。”
少年聽話的停了手,依舊默默的低着頭。
離恨天難得見九辰還有如此安靜乖巧的時候,一時心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掃掉他肩頭的雪粒。
九辰打了個戰慄,像只刺蝟一樣,避開那隻手。
離恨天皺眉,用力扳過來九辰肩膀,定睛一看,不由一愣。
少年目光倔強執拗,青紫發腫的面上,佈滿水色,也不知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淚痕。
九辰彷彿被人撞破秘密一般,迅速偏過頭,又迅速用手胡亂抹掉了那些水痕。
離恨天一時啞然。難道,自己做的過分了麼?
抹乾淨臉,又深吸了口氣,九辰才轉過頭,黑眸已靜如深潭,啞聲問:“那個女子,去了何處?”
離恨天靜默片刻,想起對子彥的許諾,一時無言以對。
方纔在樹林裡,他雖出言相激,卻斷然沒想到,九辰真的會跪在這裡,他以爲,九辰只是負氣之下答應了他,等他轉身走了,便不會把他的話與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一個情報而已,哪裡值得這向來目中無人的小子這麼做?
九辰死死的盯着離恨天,復啞聲問:“那個女子,去了何處?”
離恨天張了張口,終是敗下陣來,吐出四字:“西貝商號。”
“多謝。”
半身衣袍陷在混着冰渣的泥水裡,已經溼透,九辰艱難的扶地起身,咬緊牙關,搖搖晃晃的往道路中央走去。
離恨天忽然嘆道:“你可恨我?”
九辰背影一僵,並未回頭,只若無其事的扯了扯青腫撕裂的嘴角:“我與師傅非親非故,禮尚往來,理應如此。”
頓了頓,他忽然扯着嘴角笑道:“若我是那稚子,寧願現在死去,也不願揹負着仇恨活下去。師父又不是那稚子,怎知他不喜這結局?”
說完,他便一步步艱難地繼續向前走去。
漫天風雪中,少年瘦長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寂。
離恨天心中卻百味雜陳,他記得,兩年前他夜闖世子府,初見九辰時,只覺得那少年雖然有些心機算計,但總歸還是個驕傲張揚的少年。如今,他用這種屈辱的方式懲罰於他,九辰不但出乎他意料的接受了,竟然還能心平氣和的說出這麼一句話,是真的無所謂,還是用兩年的時間把那套心機與算計磨練的更圓滑了呢?
無意間,他瞥向了自己的手,剛剛被九辰避開的那隻手。
雪光映襯下,他纔看清手掌上刺目的血色。他本以爲,方纔用力扳那少年肩膀時,觸摸到衣料的冰凌黏溼感來自融化的雪水,沒想到,竟然是血。
九辰的體力已經接近透支。
離開離恨天視線之後,他基本上是走一段路,就要扶着牆緩一陣,或乾脆坐在道上喘一陣,等胸口發悶的症狀減輕一些後,再繼續往北走。
他知道,南雋應該還在那間茶樓等着他。他自覺自己走了很久很長,可向前一看,依舊是白茫茫不見盡頭的玄武大道,北市的牌樓,連看都看不到。這滄溟城中,處處都可能蟄伏着暗血閣的血衣衛,他不敢隨意動用死士令,只能靠自己走過去。
從小到大,在巫王的訓練下,他向來對“體力”這個詞有十分清晰的概念。又努力走了一段之後,九辰知道,自己今夜是不可能走到北市了,再堅持下去,不是昏倒在路上,就是活活凍死。
冷風呼嘯而過,將街道上的雪粒卷至半空,幾乎颳得他睜不開眼睛。九辰觀察了一下四周環境,便拐進了旁邊一條巷子裡。巷子裡有好幾戶人家,中間還隔着一條死衚衕,衚衕的盡頭,堆放着燒飯燒炭用的木柴,一捆捆的堆放着,是百姓們存着御冬用的。
九辰搬開兩捆柴火,便鑽進柴堆中間的縫隙裡,暫時躲避風雪。這些木柴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土腥氣裡,竟然混雜着草木獨有的一種清香,聞起來十分舒服。九辰早已筋疲力盡,便縮起身體、往後一靠,準備小睡一會兒,恢復一下體力。
等靠上去的時候,九辰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兒。他背部觸到的,並不是硌人的木柴,而是一團軟軟的東西,似乎還帶着些溫度。被人一壓,那團軟軟的東西,似乎還動了一動,並帶起一陣輕微的寶石撞擊聲。
方纔那股奇異的幽香,應該就是從這團東西上面散發出來的……
九辰甚是無語,難以想象這風雪之夜,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倒黴的人也躲在這柴堆裡取暖。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個女人。
九辰自覺的讓出一些位置,在靠近口的地方重新靠坐下去。躲在裡面的那團東西,便試探着向外擠了擠,見空間還算充裕,立刻又大膽的挪了挪。
叮鈴叮鈴,細碎的環珮撞擊聲在狹窄靜謐的空間裡響動着。裡面的人影蠕動半晌,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緊緊的縮成一團。黑暗中,她睜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有些探究、又有些興奮的盯着這個突然闖入的少年。
“你……你是來和我相見的嗎?”
半晌,她有些畏縮的開口,聲音悅耳如出谷黃鶯,顯然對這問題的答案飽含期待。
九辰皺眉,掃了眼四周,確定這黑黢黢的柴堆裡再沒有藏着第三個人,便果斷認定,這姑娘是凍壞了腦子,精神出了問題。
見少年反應冷漠,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那姑娘甚是失望的唸叨:“她告訴我,只要躲在這裡等着,他就會來見我。我都躲了一天一夜了,怎麼還不來呢?”
她聲音又是着急又是困惑,輕輕一動,身上寶石便叮叮作響。
九辰已經沒有精力去提醒這傻姑娘“你可能被人騙了”,嗅着那傻姑娘身上十分安神的草木幽香,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夜九辰睡得香甜,卻苦了穆寒和另外三名銀刀死士,冒着風雪、滿大街的找他們的主帥,就差將滄溟城掘地三尺。
第二日,九辰是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呵斥聲吵醒的。
天空尚未亮透,隔着木柴的縫隙,能清晰的看到十來個身披黑甲的戍衛營鐵鷹衛,正挨家挨戶的盤查着什麼。
九辰這纔想起來,前日夜裡夜照公主突然失蹤,至今下落不明。這些鐵鷹衛,只怕是在尋找夜照公主。
也不知是不是那幽香的作用,一覺醒來,他感覺自己精神好了許多,胸口也不再發悶,舒展了一下雙臂,他便打算等這波鐵鷹衛過去之後,去北市找南雋。
誰知,他手臂剛摸上那捆木柴,一股巨大的力,猛地將他拉了回去。九辰這纔想起來,柴堆裡還躲着一個傻姑娘,不過,這姑娘的力氣也忒大了,擱在軍中,當一員虎將都沒有問題。
這一拉人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那柴堆立刻晃了一晃。正在不遠處搜查的戍衛營將士立刻注意到了這可疑的柴堆,迅速靠攏了過來。
那傻姑娘似乎很怕這羣人,立刻緊緊的抓住了九辰的手臂。
九辰甚是無語的看着身後的肇事者,這傻姑娘,只怕是誤以爲他要挪開那捆木柴。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爲何如此怕戍衛營的人?
他來不及深想,一名鐵衣衛手中的長刀,已經伸到了木柴的縫隙裡。
九辰感覺到,抓着自己的那隻手,恨不得把自己整條胳膊都捏碎。
那傻姑娘隱在昏暗的光線裡,唯獨一雙眼睛,透着驚恐。
九辰計較片刻,正要伸手去推那捆柴火,柴堆外,忽然飄進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是我養的貓兒調皮,躲去裡面玩耍了,刀劍無眼,別傷了它。”
隔着縫隙,九辰只看到一雙月白色的雲紋錦靴和一片白色錦袍。
那些鐵鷹衛似乎很忌憚說話之人,連忙道了歉,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去別的地方搜查了。
那雙錦靴在柴堆外停頓了片刻,便轉頭離去了。
傻姑娘悄悄問:“這人真怪,怎麼不找自己的貓就走了?”
九辰沒理她,埋首沉默了好久,才突然伸手推開一捆木柴,鑽出了柴堆。
他走出幾步,發現那傻姑娘並沒有跟出來,還縮在柴堆裡等人,便回頭瞅着黑洞洞的柴堆口:“你等的人不會來了,趕緊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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