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埋葬在夏末,被雨水淋溼的記憶。
雨下過之後,空氣被*得生冷,古舊的牆面裂出一條清晰的傷痕。用攤頭廉價的裝飾畫遮掩着,水汽漲皺了玻璃框裡的圖案,不得不取下來,露出一面蒼白的牆,灰色的水印只是在這個時侯模糊出一種無法觸及的輪廓,窗子永遠都留一條縫隙,窗簾被印溼成窗櫺的樣子。每一個潮溼的季節,不斷地重複,可以聞到草根腐爛的屍味,彌散在陰溼的空氣中,牆角養出的綠黴,也在悄無聲息地蔓延。
她已經醒了很久,用被子矇住半張臉,一雙警惕的眼睛空洞無神,這裡的一切還是那麼陌生,陌生到全世界似乎只有自己。
一陣急促的聲音從窗子那邊傳來。透過窗簾,可以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牀赤着腳去開窗子,他習慣性地落在地板上,弄出一點聲音。
清晨的露水打溼了他的衣服,爲什麼今天他也變得有點陌生?
“你丫別這麼看我,從這裡進來又不是一次兩次,”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你什麼時候走啊?”
“快了,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要去北京上大學了,一個連自己都沒聽過的學校。多好,又可以回到那麼熟悉的地方,連空氣都是親切的。
“還是不習慣?”
“真想和你一起去。”她認真地說,那的確是她一直的夢想,從十五年前開始,永遠在一起,不分開。
“我也是。”小心地應答着,一瞬間像被抽空一樣,他沒有告訴她爲什麼從來都是一副不求上進的樣子,在她眼中,他們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儘管他是那麼優秀。這個世界上有你無法想象的貧窮和冷漠,但當這一切都發生在你身上時,你就會發現它是如此地真實。她的世界,是他供不起的奢
侈。
“他和你一起去嗎?”問這句話的時候,貢路陽遲疑了一下,聲音裡縈繞着說不出來的悲傷。
“他被你嚇跑了。”她漫無目的地找着什麼,讓他覺得越來越遙遠。
“杳杳,我不去送你了。”
沒有問爲什麼,他準備好的一大溜話也就慢慢消化在胃裡。
“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去看看她。”她轉過頭看向他,眼裡帶着一閃而過的無奈。
“你去過嗎?”
“她已經不認識我了,我去的時候,她一直在重複爸爸的名字,以爲他還活着,怎麼會變成這樣?”
眼淚從她的淚腺分泌出來,曾經如此清楚地說會恨她一輩子,可是現在,她還是爲她哭了。
她在姐姐死後,對很多人的恨都慢慢消失,就像一個很大很大的傷口,以爲永遠好不了,卻在不經意間發現,只留下一個傷疤了。可是年少時的記憶,就像青瓦上的霜,一遍又一遍凍疼她的心,最後麻木了,再也無法溫暖起來。
她曾經是那麼地無助,用仇恨的眼睛去看身邊的每一個人,除了外公和貢路陽,那個在陰涼的秋天趴在天窗上給她講笑話的人,那個說一直要留在她身邊卻不得不分開的人,那個現在離她那麼近卻越來越遙遠的人。
秦籽約走的那天一直在下小雨。
“杳杳,該走了吧。”外婆催她。
看向遠方,雨下個不停,不大,剛夠打溼衣服,小小的柏油路連向天的盡頭,兩旁的葵花像剛會說話的孩子,笑得那麼開心。
“杳杳……”
“媽,再等會,路陽還沒來呢。”舅媽的語氣在姐姐死後溫和很多。
“他不會來了。”她看了一眼來時的路,“我走了,照顧好自己,外公回
來了給我打個電話。”
車子緩緩地開上一個土坡,正好可以看到汞路陽的家,很破舊的房子,只有一個人住。他的叔叔死了,曾經相依爲命的人,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唯一一次。
把頭靜靜地埋在手裡,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她。像觸電一樣挺直了身子,一面不大的鏡子正好可以看到汞路陽奔跑的樣子,手裡還拿着一大束葵花。
“杳——,等等,杳——,有東西給你。”
車子越開越快,他終於筋疲力盡,重重地跪下來,低下頭去。
——在你低頭的時候,有沒有聽到我回頭的聲音?我一直這樣看你,直到你變成一粒塵埃,消失在我的視線。
——爲什麼沒有停車?我也弄不明白,我在躲什麼,像在躲避一個天大的災難。路陽,對不起。
那些葵花讓她想起小時候一直會做的一個夢,在夢中,她奔跑在開滿葵花的田野上,滿心歡喜地採下一朵,卻發現上面刻着姐姐的名字,她急忙扔掉,再慌忙地採一朵,又是姐姐的名字,不斷地重複,恐懼從心頭襲來,她終於從這個噩夢中醒來,用被子矇住自己,嚶嚶地哭,直到天亮。那時候,她的窗臺下就種了幾株葵花,她會小心地用水彩筆在上面寫自己的名字,可是這個多雨的南方,總把它們洗得不留一點痕跡。
她把頭埋在手臂裡,眼淚帶着溫度弄溼了頭髮,她一直在發抖,不敢哭出聲音。
——路陽,等我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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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