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說着,一邊將那嫁衣抖開。
大紅大紅的嫁衣像是流水一般散了下來,上綴的金色線絨更是燦爛奪目。火光照耀下顯得矜貴而華美,一針一線都可看出是認真繡出來的,大簇大簇的裙底花搖曳生礀,栩栩如生……
這是冷凝霜花了很多年才繡好的衣裳,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她認認真真親手造就。這樣一件衣裳不能用具體的數值來估計價格,這可謂是一件無價之寶啊!
羅衣不敢接,這樣的禮太貴重,而她和淵離之間的感情纔剛剛開始,怎麼想都覺得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可是淵離並不這麼認爲,他把嫁衣攤開在羅衣面前,仍舊是溫柔地笑着說:“羅衣,這件也裝走吧。”
羅衣緩緩地搖了搖頭,淵離臉色一白,動了動嘴想說什麼,羅衣卻先正經地說道:“淵離,你知道嫁衣的意義……如果我以後嫁給你,從傳統來說,我只能自己給自己做一件嫁衣,不管如何,上面多少要有一些我自己繡的成果,哪怕是一針一線。”
她很認真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淵離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隱約知道,對面的女子不會接他手上這件嫁衣,便有些縮回了手。
然而女子卻伸出手來攔住他,定定地望着他。淵離有些無措,他低咳一聲說道:“羅衣,既然你不肯帶走,就還是放在箱底好了。”
誰知女子卻搖了搖頭,喟嘆一聲說道:“淵離,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件嫁衣是你母親親手做的,未曾假他人之手。單就是這件衣裳的價值來說,絕對是無法用銀錢來衡量的。如此貴重的一件禮物,你母親臨終前告誡過要送給未來兒媳婦的禮物,要是我就這樣貿貿然地收走了。這意味着,我默認我是你母親的兒媳婦……”
說到這兒她的臉便微微紅了起來,聲音也小了一些,但仍舊是很認真地說道:“我們現在的種種行爲並不合規矩,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儘管一直以來都在說什麼禮義廉恥,在大環境下我自然不會糊塗去踩規矩,只不過現在的境況不一樣,禮義廉恥根本不可能放在首位來考慮。”
她舀手背感受了下嫁衣柔滑的觸感。輕嘆口氣說道:“淵離。我們現在只有彼此,你是否已經認定了我將來是你的妻子?”
男子渾身一震,立馬伸手按住女子的肩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說道:“若沒有認定你,我何必對潛叔撂下那番無情的話?若沒有認定你,此時我又怎會和你獨處在這帝陵之中?羅衣。你明白的,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我知道,我從不懷疑你的真誠。”
羅衣順勢依偎過去。頭抵在他的胸膛,微閉了閉眼,驀然睜眼卻有一絲憂慮滑過。她略皺了皺眉。才輕嘆一聲說道:“淵離,我們隱居好不好?”
不妨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話題轉得如此之快,讓他幾乎措手不及。淵離挑起她的下頜,不確定地問道:“你……你方纔說什麼?”
“我說。我們隱居好不好?”
她懇切地望着他,緩緩地說道:“以前我沒有遇見你,巧娘死了,我的天就塌了,我那時發誓,我要找出害巧孃的人,我不相信巧娘會因爲意外而死,死得那麼不明不白。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日巧娘下葬,我孤身一人想要清靜,走進凌雪峰去,卻遇到了你。”
她說着臉上綻出笑來,“我認爲這是緣分,不然不會再次遇見你,還和你在戰雲城相聚。你知道嗎,那段日子其實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遠離了帝京將軍府,避開了楚戰,還有我乾孃疼我,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沉醉在我自我價值的實現當中,滿心滿意的都是快樂。”
“可是我心中始終梗着刺,我想知道我大哥二哥是否還活在人世,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害死巧娘,我更想爲我爹平反冤屈。”她抓住淵離的袖子,誠懇地說道:“我現在知道我大哥二哥還活着,這便夠了,將來的路怎麼走,隨他們便好,是生是死都是他們的選擇,我也不再多言置喙。至於巧娘,還有我爹,若天下太平後新主有心願意徹查,那固然是好,可若這等小事新主並無心查處,那也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逝者要安息,而生者,要好好地活。”
“羅衣……”
“你的責任也好,包袱也好,我不知道也不瞭解,我更不想去胡亂猜測。我只想着,現在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這就足夠了,其他都不重要。我可以放下心中的仇恨,再也不去管外面的事情,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和我一樣,予我公平,你也不要再去理會外面的事情?”
淵離看着面前情真意切表達着她想法的女子,眼眶微酸,卻說不出話來。
儘管她有些詞不達意,儘管她有些語序混亂,他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再陷入到江山爭奪的怪圈之中,她不想捲入這些血雨腥風之內,她妥協了,妥協到也不再去固執地要求還她父親的清名,更是表明了不再和戰字營、南方軍有任何瓜葛。她所有的利爪都收了起來,只爲了換他一句,願意和她隱居世外,不再幫助大楚皇廷。
他不可能忘記,她對這腐朽貪婪的王族有多麼憎惡。那是斷送她幸福的劊子手,而他,現在還心心念念地想要幫助劊子手鞏固這風雨飄渺的江山……
他眼眶微溼,伸手捧起她的臉,卻仍舊遲遲下不定決心。
而她也沒有出言相逼,只是靜靜看着他,但眸子裡的光亮,卻越來越暗淡,越來越暗淡……
“算了……”
她正打算放棄,心口微疼,卻忽然聽到他沉沉地說道:“我十五歲前,都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
羅衣急促地擡起頭,卻被一雙溫柔的手按住,讓她埋在男子的胸膛裡,不給她看他面上表情的機會。而她略微掙扎,便被男子緊緊摟住,耳邊響起他輕聲的,略帶了懇求的聲音:“不要看着我,我說給你聽……”
於是她乖乖地窩在他懷裡,身後披着那件大紅嫁衣。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從小就被我娘帶到蘅蕪山待着,別人都有父親母親,我身邊卻只有我娘和潛叔。我那時小,以爲潛叔便是我父親,還曾不開心地問我娘,爲什麼我喚我父親爲潛叔。我娘只是輕輕地笑,然後會摸摸我的頭,輕聲說一句,‘我倒寧願原潛大哥是你爹……’”
淵離有些哽咽,下巴撐在女子頭頂,她能察覺出那灼人的熱度。
羅衣鼻頭微酸,伸手圈住他,無言地給予他安慰。
“又有一次,我們遭受重擊,慌忙間受到曾經受我娘恩惠的鹹柯的幫助,他爹帶着我們躲進了帝陵。那次重擊,讓我娘臥傷躺了很久,而我渀佛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長大。那一次雖然躲過了那場災難,但我孃的身體卻每況愈下,我甚至能聽得出她咳嗽聲中夾雜着血的聲音。我很彷徨,潛叔抱着我,讓我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叫我不許哭。於是我就真的沒哭,天天守在我娘面前,侍奉湯藥,陪她說話,我想,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她被我逗笑,每天開開心心的。”
羅衣吸了吸鼻頭,“你娘肯定很疼你……”
“是,她很疼我,從來不打我罵我,也從來不會對我說重話。她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他的眼中泛起光彩,“她身體剛剛好一些,就開始繡一件衣裳,大紅色,很奪目的顏色,是繡到一半的,還沒有完工。每天她精神頭好一些便開始繡這衣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在這帝陵裡又待了好幾年,直到嫁衣完工,而她一病不起。”
“……那後來呢?”羅衣忍不住開口輕聲問道。
“後來……後來啊,她油盡燈枯,枯槁如木,已有衰亡之相。”淵離緊緊抱住了羅衣,聲音略顯得沙啞,他輕聲地說道:“我那年,十五歲,還是個懵懂的少年郎,雖然小時候經歷過那麼多的變故,但我信任我娘和潛叔,全身心地信任,我從來都沒有去恨過任何人,去猜疑過任何人。直到我娘臨終前,我才產生了恨這樣的情緒。我恨那個害得我娘一病不起,最後仍舊逃離不了死亡的人,儘管我當時連誰是害我們的人都不知道。”
“我跪在她面前,眼淚流不停,緊握着她的手怕一鬆開她就會離開我。我的親人何其少,也只剩我娘一個而已,我娘要是沒了,在這世上便只剩下一個我,一個孤家寡人要如何過生活,如何活下去……”
“淵離……”羅衣微微搖晃他的身體,心疼地說道:“你還有潛叔,還有鹹柯,還有四宛,你還有我……”
淵離苦笑一下,嘆息一聲摸了摸她的頭,隨後寒聲說道:“直到我娘死,我才知道,我竟然也是有父親的。只是那人……又何曾當得起一個‘父’字!”(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