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何爲咫尺天涯。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卻夠不到她。他明明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她幼嫩的臉頰,可是他的手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朝她伸出去。
她對他絕望。
可是她懷着他的孩子!
楚戰深深地看着羅衣,女子卻只輕輕揚着笑,她說:“不要輕易出現在我面前,我不能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她低垂了頭去,低聲地嘆惋:“我的心很小,容不下對你那麼多的感情。即使那個賭終究是你贏了,可是我仍舊不屬於你。你走吧。”
她擡頭看他:“你走吧,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怕我會,忍不住,殺了你。”
她的話如同她的人一樣,輕飄飄的,似乎沒有一點兒重量。可是她的話卻又如同她的人一樣,佔據着他心裡極其重要的位置,一字一頓都回蕩在他的腦海裡。
可是他想得到的人,他想擁有的感情,他費盡心機得到的一切,沒有經過他的允許,如何能把他排除在外?
當然不可以!
楚戰深深地看着她,良久,他卻悄然轉身,背對着羅衣說道:“不管你說什麼,我對你的諾言永遠有效。”
“可我再也不期待哪一日你御帝登極,而我,站在你身邊,享受萬人景仰。”羅衣輕聲說道:“踩着萬衆屍骨,腳下血流成河,地獄中成千上萬的怨靈會攪得我心不安。”
她垂了眉眼,低聲淺笑:“我寧願後半輩子,長居山野,爲母守墳,懺悔終生。”
“你何悔之有?”楚戰卻朗聲大笑:“過往一切,我再不必說,卻也從不言悔!你悔從何來?”
“從第一次,向孃親尋求庇護時開始。”羅衣淡淡地說道:“若我沒有向她尋求庇護。自然不會遇到你,此後所有事情也再不會發生。”
羅衣伸手攏了攏腹部。目光微微柔和:“自然,也就不會承受你的算計。”
“你錯了羅衣。”楚戰卻?然說道:“即使你不會尋求她的庇護,僅僅因爲你孟懷良之女的名頭,你就無法逃開這一切。”
他背對着她,聲音卻清晰地響在她的耳邊:“就因爲你是孟懷良的女兒。所以,從一開始,你的人生道路就已經註定了不凡。”
忽然,楚戰卻低聲說道:“你父親只你一女。從來就對你寄予厚望。他是文人不錯,卻一樣也有野心,有抱負。他完不成的。希望他的兒女可以幫他完成。”
楚戰驀地轉身,緊緊看着羅衣道:“你有這樣一個父親,你又如何能成爲一個平凡的人?”
羅衣緩緩擡頭看他,良久卻低聲一笑:“並不是,我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會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偉大,我可能也只是平凡。曾經我想爬得更高,更高,可如今我卻發現,爬得越高。摔下來的時候,越痛。”
羅衣驀地別開眼:“你不要再對我進行這樣的說教。楚戰,從此以後,你說的話,我一概不會相信了。你走吧。”
“吱呀——”木門被打開,多言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米湯立在門口,看到楚戰驀地哆嗦了一下,輕聲道:“將軍。”
楚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沉靜在一旁的羅衣,終究只是輕輕叮嚀了多言一聲“好好照顧她”,便邁步而出。
“小姐……”
多言擱下米湯,憂心地看向羅衣。
“我會好好吃飯睡覺,乖乖聽話。”羅衣撫着腹部,對着多言淺笑:“以後你好好照顧我,跟在我身邊,但凡我活着一日,必定不會讓你也遭遇不測。”
多言憐惜地看着她,半晌卻輕嘆一口氣道:“小姐你何必跟將軍這般生分,將軍對你的感情……小姐如何能不知?”
“我自然之道。”羅衣卻笑了起來,眼角淌下淚,“我自然知道……”
“小姐莫哭!”多言驚慌道:“這時候哭對孩子可不好,可別哭了……”
羅衣擦了擦眼角,脣邊綻笑:“我知道他對我的感情,再如何,對一個他不過舀來利用的人,不可能數年如一日般的疼愛,他順着我的心意,爲我做了這許多事,這五年來,我都看在眼裡,我都看在眼裡的……”
羅衣卻微微搖着頭:“可是我要如何面對他?這樣一個給了我傷害卻也給了我寵愛的男人,我應該怎麼面對他?看到他我腦子裡就會想起無數的人,一個接一個都是那般可怖陰森,我怕啊……”
“小姐……”
多言憐惜地將她抱在懷裡:“小姐不怕……”
羅衣依偎着多言的胸口,死死控制着淚水,“我如今便是不想見他,他離開,對他對我,對我腹中的孩子,是最好的選擇。對不對多言?這是最好的選擇?”
她渀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做事情總有些畏縮的女孩,總會問人“對不對”。然而看到今時今日這樣的羅衣,多言心中卻忍不住有些悲涼。
世事難料,這個女子的命途多舛,上天就不能給她一個好的結局嗎?
楚戰率兵離開了,但在這片山頭,卻佈置了不少兵力駐紮,每日都有兵將送最新鮮的瓜果蔬菜、雞鴨魚肉來。
時隔兩月,珍玉巧玉也到了這兒,協助多言共同伺候羅衣。
羅衣卻憊懶見人,每日上午時分多半是書案中前坐着,提筆練字,筆走龍蛇,抄寫經書。下晌時分則會繞着這處山頭閒閒地逛上一圈,也不要人陪着,累了就歇一會兒,坐下來自己哼調子給肚子裡的孩子聽。晚晌的時候則會去崔氏墓前說上兩句話。
戰字營的將士們都知道羅衣懷有身孕,卻是不知道她與楚戰之間到底有了什麼糾葛,只是奉了楚戰之命,趁着羅衣不在木屋之中的時候找了匠人翻修屋子,一點一點地將本有些簡陋的草廬屋子給加固了起來。
這些變化都被羅衣看在眼裡,可她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多言端來什麼她就吃什麼,儘管前期吃的時候她總會嘔吐,後來漸漸胃口開了,總會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跟多言說了,多言卻也能想法設法地弄出來。
她知道,這是楚戰的功勞。
可她也從來不問,從來不管,高興了會跟多言、珍玉、巧玉逗逗趣,遇上哪天心情不好她也會一整天不說話,讓多言三人抓耳撓腮猜個不停。
她從來沒有這般不顧別人地任性過,可她就想這樣任性一回,她想像個孩子一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理人就理人,想不理人就不理人。沒有人能夠管得住她。
她也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屋外總會有個影子停在那兒,她甚至能聞到那人身上她所熟悉的味道,可是她從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那人從來不存在一般。
她從來不會回頭去看他一眼。
外邊的消息總是會很不巧地飄到她耳裡,比如打了勝仗還是敗仗,比如攻克了哪座城池,比如又增加了多少兵力……可她全部都左耳進右耳出,不會在心底多記一點。
甚至連她的二哥前來看她她都不爲所動,讓她那個漸漸向發明狂人發展的二哥失落而歸。
夏去冬來,戰雲城在北邊,冷得更快。
羅衣的肚子已經有個圓球那般大了,挺得高高的。
她摸着肚子,站在山頭空地上,迎着寒風眺望南方。
昨晚她做了個夢。
夢裡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他身形羸弱單薄,面目清雋,自有一股清華之氣。他就那般靜靜地凝視着她,無比眷念,無比哀傷,看得她心都要化開了,她無法剋制地輕聲在夢中喚他的名字。
“淵離……”
他不是那個忘情和尚,夢中的他頭髮還在,束在頭頂,玉冠以縛,在夢中她似乎還能聞到蘅蕪香的味道。
她的心卻因此揪得緊緊的,他的面容,他的眼神,似乎是在跟她告別……
“小姐,天氣涼,不要站在寒風裡邊。”
多言給她披了斗篷,細細地在她肩頭攏好了,嘆了聲說:“回屋去吧,在外邊兒多冷啊。”
“嗯,是挺冷的。”羅衣輕聲笑了笑,卻又嘆道:“南方應該會暖和很多吧,前些年南方大凍,這兩年緩和了不少,今年怕也是能讓南方的百姓度過一個溫暖的年。”
“小姐……”
“多言,我想回南方去。”羅衣忽然說道:“我想去見一個人。”
“小姐想要見誰?”
“一個……在錯誤的時間,遇上的對的人。”羅衣淺笑地說道:“即使我哪一天鬢染白霜,想來也會牢牢記在心裡的人。”
多言輕輕點了點頭,遲疑道:“那……得去跟楚桀大人說一聲。”
“嗯。”
羅衣毫無異議,多言扶着她回了屋,掩上了門,阻擋了門外的寒風。
第二日,楚桀站在佈置舒適的馬車外面,見到羅衣後說道:“夫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多謝。”
羅衣扶着多言的手上馬,拉了她跟在自己身邊,珍玉巧玉坐了另一輛車,輕車簡從地朝南方而去。
那一座大城,那一座梵音寺,是她的目的之地。(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