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車簡從,但也因爲顧着羅衣的身子,行軍走得很慢。
楚桀曾經問過多言,羅衣身孕算來應該離臨盆不遠了,要是她在半道上生產,可要怎麼辦?
多言心中也擔憂萬分,卻委實不好逆了羅衣的意,只是暗自跟楚桀說,讓他多增派些人手,好解決一些後顧之憂。
楚桀自然點頭答應。
好在一路上雖然有過幾次胎動,但孩子還是牢牢霸佔着她的肚子,並沒有着急出來。
多言說,孩子很乖,很體諒母親,不想母親在陌生的地方,在什麼都不齊全的路上承受生育之苦。
羅衣卻只輕輕撫着肚子,輕輕綻出一個笑來。
她說:“希望是個女孩兒。”
多言一怔,輕嘆道:“小姐,第一胎,還是盼着是個男孩兒比較好。”
羅衣微微一笑:“女孩兒好,冰雪聰明,溫柔懂禮,心思細膩。若是女孩兒,我更有把握把她留在身邊。”
“小姐……”
羅衣微微笑起來,伸手託着肚腹,緩緩摩挲着,說:“從懷上她起她就很乖,從來不會太鬧騰,除了開始的時候害得我吃不下東西外,後來這些日子她都沒折磨過我。是女孩兒吧,纔會這麼體諒母親。”
“小主子自然是體諒母親的。”
多言給她披上一件大氅,攏了攏領口,欲言又止半晌後才輕聲道:“再有兩日路程,便可到梵音寺了。”
羅衣一怔,半晌微微點了點頭。
“楚桀大人已經派了人去知會梵音寺主持,讓主持準備好廂房以候。”多言輕聲道:“據說梵音寺中香火鼎盛,臨近年關,百姓都前往梵音寺祈福。”
“嗯。”羅衣淺笑道:“這並不讓人意外。”
多言嘆了一聲:“小姐何必一定要趕在這樣的時候去梵音寺呢,人多,難免事雜,要是有什麼衝撞到了……”
“我不信這些個。”羅衣輕哂道:“死都經歷過的人,哪裡還會怕這些。”
“小姐……”
“噓。”羅衣卻打斷她。“你聽。”
多言側耳傾聽,卻什麼都沒聽到。看向羅衣無奈道:“小姐讓我聽什麼?”
“鐘聲。”羅衣微微揚起嘴角:“晨鐘暮鼓,該是一天早課開始了。”
“小姐誤聽了,離梵音寺還有兩天路程呢。”多言輕嘆一聲:“小姐還是快快進車廂裡吧,馬車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
羅衣點點頭,順從地進了車廂。
馬車噠噠。一路朝梵音寺而去。
自從過了金河以後,楚桀就換了車馬儀仗,聲勢浩大隆重,大大的“楚”字旗幡懸掛在馬車前頭。前八車,後八車,中間簇擁着羅衣的車馬。所有過路的平民百姓都知道這是將軍夫人的儀仗。這是鐵衣王的車馬。
羅衣憊懶管這些,從不過問,也從不言語。她的目的只是梵音寺,如何到達那地方,他無心多管。
楚桀計算日子精準。兩日後的正午時分,車馬準時到達梵音寺。
梵音寺的主持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和尚,他雙手合什唱了聲阿彌陀佛,瞧見羅衣高聳的肚子也並不意外,側過身請他進去。
多言扶着羅衣。珍玉巧玉緊隨在後。
羅衣步子邁得很慢,她肚子已經很大了。差不多也足月了,生產不過就是這兩日。這幾日她都覺得下腹有墜痛感,便知道是臨盆前兆。
也好,於寺廟中產子,也算是借了佛祖的光。
“大師如何稱呼?”
“老衲圓真。”
老和尚眉目空遠,似是看遍世情,身上帶着一股獨有的出塵之人的疏離感。
羅衣隨他入了釋迦摩尼大殿,多言奉上香火錢,珍玉巧玉扶着羅衣下跪,雙手合什,在悲天憫人的佛像面前緩緩閉眼。
有和尚撞了鍾,輕敲起了木魚,四周檀香的味道渀佛能滲到人的骨子裡。
在這樣的寺廟之中,修身養性,盪滌心懷,或許也不亞於空山幽谷,令鳶飛戾天者,經綸事務者,都能體會一份澄明心境。
老和尚唸了一遍心經,多言扶着羅衣站了起來。
“圓真師父,戒嗔師父可在?”
“在。”
圓真並未多問,叫了小沙彌去請戒嗔師父。楚桀上前稟報,讓羅衣入廂房歇息。
羅衣並不反對,只道:“戒嗔師父若在,讓他來見我。”
廂房是一早就收拾妥當了的,窗明几淨,隔着佛殿並不算遠,能聽到隱隱約約的撞鐘的聲音。置於一片竹林之中,更顯得清幽雅靜。
羅衣託着肚子側躺着坐着,多言輕輕給她捏着腿。
並未等多久,門外有聲音傳來。守在門口的楚桀說道:“夫人,戒嗔……師父到了。”
楚桀亦是認識曾經是上官雲的戒嗔的,羅衣並不意外,點了點頭,多言便開口道:“讓戒嗔師父進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灰衣灰袍的光頭僧人走了進來。
他面容早已沒有了以往的嬉笑怒罵,平靜地如同一汪清潭,規矩地立在羅衣不遠處,雙手合什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羅衣淺淺笑起,扶着多言的手慢慢站了起來,對戒嗔雙手合什見了個禮,柔和地問道:“戒嗔師父一向可好?”
“勞楚夫人惦記,一切皆好。”
“楚夫人”三字着實讓羅衣心神一怔。
半晌後羅衣才淺淺笑道:“一切皆好便好。戒嗔師父請坐。”
僧人慣於盤腿而坐,戒嗔上了炕蓆,盤腿坐於羅衣身前,中間隔着一樽矮茶案。
羅衣伸手斟了茶,行動並不方便,卻也不假多言之手,親自將小茶杯遞到戒嗔身前,道:“聽說僧人慣於飲茶,戒嗔師父可好這一口?”
戒嗔言道:“自然。”極給羅衣面子,一飲而盡。
羅衣淺笑,也喝了一口,抿了抿脣。只覺得茶香縈繞口中,久久不散。
她微微側過頭。看着窗外似乎是在跳動的陽光,輕聲開口問道:“忘情師父如何了?”
戒嗔一怔,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輕嘆道:“師父身體不行了,主持說。已有圓寂之相。”
羅衣手猛地一抖,茶杯未舀穩,失手落到了茶案上。
多言驚呼一聲,正要問羅衣是否有事。卻見羅衣神情怔忪,眼眶微紅,頓時不敢大聲叫嚷。麻利地收拾好茶案前的水漬,輕輕拍着羅衣的肩,小聲道:“小姐,小姐……”
羅衣惶然回神,吸了口氣道:“沒事。”
頓了一頓。羅衣看向戒嗔道:“他在寺中嗎?身邊可有人相陪?”
“有一位香客,與師父一向交談甚歡。那位施主說,論起輩分,師父也可叫他一聲潛叔。”
“潛叔……”
羅衣深吸一口氣:“我想見見那位潛叔。”
戒嗔細細看了她一眼,良久後道:“貧僧儘量安排。”
晚膳時分。羅衣又見到了潛叔。
他瘦了很多,身上那種仙風道骨的味道消弭了不少。渾身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羅衣忽然不敢直視他,他移開目光,輕道:“潛叔,請坐。”
“多謝楚夫人。”
潛叔規矩地坐在了一側,羅衣怔然片刻後才道:“淵離他……真的時日無多了?”
潛叔低嘆了一口氣,聲音裡有濃郁的無奈:“試過所有的方法,可惜……”
羅衣咬了咬脣:“他既然什麼都不記得了,爲何身體還會糟糕下去?”
“清除記憶只是暫時性的,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清心寡慾一年多,公子的身體也無法再負荷了。”
潛叔輕嘆一聲:“這一年多,也是我拼命給他掙回來的歲月。前面三年,他一直昏睡不醒。醒後混沌了些時日,無知無爲,成了佛家弟子。然而他清醒後,得知了你有危機,卻又不顧一切前往營救。”潛叔苦澀一笑,“若他從小就不動心,不動情,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喜歡的人,或許他還能安然地度過一生。然而他動心動情,身體虧損,我已然迴天無力。”
羅衣默默淌下淚來,輕聲地,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所以,潛叔才說,我是他最大的一個劫……”
潛叔一嘆,緩緩頷首道:“是。”
羅衣悲涼一笑。
她忽然覺得肚子很疼,一剎那間翻天覆地一般的絞痛幾乎能奪走她的呼吸。
她明白,孩子要出來了。忍到這時候出來,孩子已經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性子了。
羅衣剋制着這股劇痛,道:“多言,你出去一下,有些話,我要私下跟潛叔說。”
多言猶豫了下,終究是點頭出去了。
羅衣伸手從頸子上拉出紅繩,一直藏在她胸口的還魂石被她拉了出來,尤帶着她身體的溫熱。
羅衣顫着手將紅繩捏着遞到了潛叔面前,潛叔疑惑地看向她,倒還是伸手接過了這一枚普通的石頭。
“它的名字……叫還魂石……”羅衣神情微微有些迷離,“是孟家兩大族寶之一。”
潛叔驚愕,詫異地看向羅衣:“還,還魂石!”
“可否救……淵離一命?”
“可以!”潛叔幾乎驚跳起來:“起死回生還魂石,世間多少人渴望得到它!”潛叔驚呼一聲,卻又驀然看向羅衣:“楚夫人,這是……”
“救淵離。”羅衣輕飄地說:“我要他活着。”
淵離,你知道我有還魂石,卻從來沒有,問我要過,即使這可以救你的命。
羅衣淡淡笑起來,笑容裡很是滿足:“潛叔,藏好它,救淵離。還有,叫人來,我,怕是要生了……”(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