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從說話的起勢上便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霸氣、剛硬、不容辯駁,如同莽莽草原上傲然奔騰的雄獅,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中,都透露着他從不掩飾的強悍。
孟羅衣死死攥住了拳頭,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這類似於命令的話渀佛可以穿透她的內心,讓她情不自禁地照着他說的話去做。
臻首微揚,那男人的一張臉便毫無保留地顯現在了她的面前。
墨發如絲,劍眉入鬢,深邃如點漆的雙眼,高挺的鼻樑下一雙薄涼的脣,整個臉充滿了刀刻般立體的美,如同雕塑一樣靜靜呈現在孟羅衣的目光之下。廂房外灑入的陽光給孟羅衣一種不在凡塵的錯覺。
這個人,踏着代表光明的陽光走來,卻是魔鬼一般的存在。多麼諷刺的對比。
“孟羅衣,年十四,冬月初一生人。”對面的男人毫不含糊地開口,“年四歲,隨母習繡;年六歲,隨父習文;年七歲,聘儋州琴棋書畫四大家爲客席,間或指點一二;年十歲,習舞不慎不肯再學;年十二,父喪母亡,兄長罹難,不知所蹤,孟家一家被除族籍,逃亡之路就此始;年十三,入將軍府,乃至如今。”
孟羅衣沸騰的血液隨着他一字一句說出的話慢慢凍結,望着他的眼睛裡的驚懼也慢慢平靜下來,逐漸染上了一層寒冰。
“楚將軍記憶力真好,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難爲您還知道,真正是天賦異稟。以後楚將軍不上陣殺敵了,不妨考慮做個賬房先生,相信各家店鋪的掌櫃都會十分喜歡楚將軍這等人才的。”
孟羅衣明褒暗貶地說了一通,偏生自己臉上還一本正經,混合着幾分笑意。崔氏動了動嘴正要開口,楚戰卻做了個手勢讓她離開。
這下,便是真正的孤男寡女,獨處一室。
孟羅衣血液裡有一種好戰的因子。小時候她因爲和小夥伴們玩兒老鷹捉小雞的遊戲,被人嫌棄她總是躲不快,嘲笑她“拖後腿”,便愣是進了體校學跑步,一學就是十幾年。她的教練對她最中肯的一句評價不是她有多努力、堅持,而是她的“不服輸”。
靠着這股韌勁兒,她在長跑項目上的優勢便突出出來。跑步時的極點不易過,別人過不了,她便一定要挺過去。最後的衝刺別人衝不上去,她寧願讓自己在事後腿痠喉嚨痛肌肉反應大,也要迸發所有的能量提升速度,搶過她前邊兒的選手之前抵達終點。
她最怕的不是自己堅持不下,而是自己服了輸。
前世她從來不曾舀什麼話激勵自己,只有一句話,她記得牢牢的。
——輸家才總是說他們已經盡力了。
她還沒盡力,不,即使她盡力了,她也不服輸。這就是屬於孟羅衣的特性。
如今面對楚戰,孟羅衣天生的不服輸的個性便被激發了出來。她擡頭挺胸,目光迥然地看着楚戰,等待着他的下一刻出擊。
兩軍對壘,首要關鍵的是什麼?天時?地利?人和?
孟羅衣會回答,是氣勢。
所謂輸人不輸陣,輸了氣勢,其他便免談。哀兵必勝不是沒有道理,氣勢這個東西,運作得好,可以頂的上百萬雄兵。
楚戰卻是笑了,隨意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伸手一指,“賬房先生麼?孟小姐的提議倒是可以考慮。請。”
孟羅衣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見他把她的話照單全收,也不好說什麼,只表情平靜地看着楚戰,“楚將軍真悠閒,難不成戰字營不練兵?”
“今兒是望日,休沐。”楚戰絲毫沒惱,態度依舊和煦,轉了話題問她,“孟小姐這一年在將軍府過得如何?”
“很好,春困便睡,夏乏也睡,秋無力仍睡,冬日亦好眠。”
楚戰嘴角微揚,“是麼?可我怎麼聽說,孟小姐身手了得,是個妙手神偷呢?”
“是麼?”孟羅衣心裡“咯噔”了一下,面上不顯地道:“江湖傳聞,怎能盡信?”
楚戰表明自己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的意思點到即止,也不再多說,伸手輕輕敲在桌上,長而有力的手上有着厚繭,還有些細小的傷痕。思量了片刻,楚戰直接開口問道:“這筆交易……孟小姐意下如何?”
“我的意見可能讓楚將軍你改變主意?”
“不能。”
“那你問我豈不是多此一舉?”孟羅衣嗤笑一聲,學着他也一下一下地敲起了桌面,木質的聲音純樸而富有質感,孟羅衣雙臂擱?p>
謐郎希襉⊙險嫣駁難油ι杴叭ィ暈⒋戰順揭壞愣裘嫉潰骸安還∨雍芎悶嬀倌曖⑿郟淙揮械恪緩謾拇牛燒獾劬┲械茸偶薷愕吶右捕嗔巳チ耍也還磺屢硨竺槐塵埃趺醋耪狻檬露膊桓寐值轎疑砩習。俊?p>
其中有倆詞兒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楚戰輕笑了一聲,避重就輕地回道:“若我說,這便是孟小姐你的優點呢?”
“那還真是讓人蛋疼的優點。”
楚戰不解“蛋疼”之意,只是從孟羅衣語氣中也知道這不會是什麼好話,便揭過不提,雙手相叉如孟羅衣的樣子一般擱在桌上,“孟小姐,既然你有這個認知,那麼我們便來談一談細節,如何?”
“我既然不能說不,談不談也無所謂吧。”孟羅衣笑眯眯地道:“反正楚將軍神通廣大的,自然一切都能搞定。至於我,還不是個跳樑小醜,你若安排我跳大神,我不敢不跳,你就是安排我跳脫衣舞我也得跳給你看,哪怕你要我跳河,我也說不出個不字兒來不是……”
孟羅衣越說越離譜,楚戰臉上的笑略微有些僵硬,卻只是一瞬間便柔和下去,“孟小姐的假設太過了。”
“啊,對,楚將軍只會斬了人家的首,把頭挨個排起來。排排坐,吃果果……”
孟羅衣自己也被自己的詼諧給弄地“噗嗤”一樂,擡頭看向楚戰卻發現這人臉上有抽筋的傾向,趕緊要再加一把火,“啊對了,楚將軍,我很好奇……”
“你好奇的太多了。”
楚戰冷冷地打斷她的話,看着孟羅衣嘻嘻笑的模樣,忽然發現他收集起來的資料還不夠翔實。孟羅衣這個人,可以溫順,可以恭謹,可以犀利,也可以柔弱,但“嬉笑怒罵”這種性格能安在她身上,不得不讓楚戰疑惑。
“孟小姐,不要因爲我與你有交易,便能有恃無恐地觸及我的底線。”楚戰的聲調硬了起來,“你要知道,並不是我一定要通過你才能做成這件事。”
“但是缺了我便少了很多便利,不是麼?”
孟羅衣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道:“楚將軍也要搞清楚,既然是交易,雙方地位自然平等。是你說要詳細談談,落實細節,如今這樣大包大攬又是怎麼個意思?我只能說楚將軍你做人不夠誠信,對此樁交易的誠心不夠。如果就‘在商言商’來說,楚將軍可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
楚戰緊盯了孟羅衣,一字一頓道:“孟小姐知道交易的具體內容?”
“說不上清楚但也多少有些明白吧。”孟羅衣諷刺地一笑,“能讓楚將軍詳細知道我的生平,讓大太太作爲中間人與我拉上關係,以我最擔心的婚事來引誘……身爲顧老將軍轄下‘副將’的楚將軍之意,恐怕便是清晰明朗了。”
楚戰未曾出言否認,孟羅衣步步緊逼道:“楚將軍如此關注我父親,小女子是不是應該感謝楚將軍一聲呢?”
“孟小姐甚是聰慧。”
“談不上。”孟羅衣輕笑一聲,“楚將軍是在說反語麼?若真的聰慧,我就不會自個兒撞到大太太那裡去了。”
廂房裡的談話僵持着。楚戰四兩撥千斤,孟羅衣使出渾身解數在裡面周旋。他二人這般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一些不能顯露於人前的事,絲毫不覺得在這莊重神聖的大覺寺中有何不妥,是否褻瀆了神明。
孟羅衣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冤枉的,可是牽涉進科場弊案,便是進了一灘渾水,能掙扎出來的有幾人?黑鍋總要人來背,只是她爹運氣不好,被他背去了而已。她不知道父親是否留有什麼證據可以爲他翻案,但她並沒有要攪進這渾水中去的意思。
爹都沒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
崔氏勸說她要還她父親一個清白,要讓孟氏族人悔痛難當,要討回一個公道……看上去是正義凜然,但試問她能不能做?孟羅衣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她沒那個本事。
但是他們以爲,給她一個靠山就可以讓她充滿自信地爲父親的名聲和清白奔波麼?不,她沒那麼偉大,凡事都該量力而爲,一旦有了依賴,等待她的不會是什麼好結果的。越是看上去誘人的條件,越是不可信。
一男一女在廂房裡凝視對方,時間渀若是靜止,卻忽然傳來鐘聲。
孟羅衣知道,大覺寺內的午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