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捂着心口喘氣,半晌也不見她說話,羅衣立在當口着實有些尷尬。
要讓她說,她是不覺得多言要走是多大的一件事情,依着她的想法,追求自己的幸福是無可厚非的。但因爲時代的限制,羅衣並不能這樣想。私定終生生死相隨固然美好,但放在這種大環境下,“聘者爲妻奔爲妾”,多言若是作出了這樣的行爲,無疑是會受到世間人的唾罵指責的。再往壞處想一想,如果多言的情人以後變心,完全就可以用這個理由把她困死在“妾”這麼一個位置上。
女人不易做,多言這樣很冒險,進一步就是夫婿一世的疼寵,退一步可就是萬丈深淵了。
這種事她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又如何能舀主意?
可崔氏望着她,多言也望着她。崔氏方纔說了,如果她同意,崔氏就會成全多言。可這個同意是那麼容易許人的?
她不願意做惡人,可也沒打算要做個好人。這樣幫別人決定終身的事情還是不要自己攬過來。
“哎,多言姐姐,你方纔說你知錯了……”羅衣囁嚅道:“你也說你再也不敢了,這是不是說明,多言姐姐你已經決定放棄去南方了?”
多言神色一黯,卻是沒有答話,崔氏說道:“她那不會是虛辭,她要是沒打定主意,能跑到我跟前來說,求我成全嗎?”崔氏長嘆了一聲,“多言,你好歹也跟在我身邊如此多年,難道我對你的言傳身教你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聘者爲妻奔爲妾,你這樣私下去找他成親,沒過三聘六禮,以後也入不了他家的祠堂!”
“太太。他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多言也是這般沒有一個親人的孤兒,並不在乎三聘六禮,也沒有祠堂可入……”多言隱隱地哽咽道:“如今戰亂,刀劍無眼,沙場無情,說不定下一刻他就在敵人的刀下身首異處。多言不求要什麼名分,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看到對方平安。也就足夠了……”
“他這是在拉你下水!”崔氏恨恨道:“他腦袋懸在腰帶上。難不成也要你跟他一樣?你在戰雲城活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去同他受罪!”
“太太……”
“我就只說到這兒,你性子犟我不是不知道,我說再多你也聽不進去。”崔氏有些疲憊,“你與小姐說吧,若是小姐也容了你這個決定。以後你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我也管不了了……”
聽崔氏一派唏噓,羅衣禁不住也心酸起來。
比起她來說。多言待在崔氏身邊的時間更長,陪伴她那麼些年,嚴格說起來比她這個義女更像是女兒。如今女兒爲了一個男人毅然地要離開她身邊。醋意是有的,怒意是有的,恐怕崔氏心裡更多的是悲涼吧。
多言飲泣道:“婢子自知對不起太太,如果不測,來生做牛做馬也會回報太太的恩德……”
崔氏嘴動了動。終究什麼都沒說,微微閉了眼轉開了頭。
那麼這攤子還是得她來收拾?
羅衣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的是勞碌命。纔開解了她大哥,算是解決了一樁心事,又與梅靜心那個混混談妥了事情,只等着擬定契書,緊接着又敲打了玉恆一番,不至於讓她與自己疏遠……如今怎麼多言的事情也輪到她來管了?
羅衣認命地道:“多言姐姐是決定了?”
“……回小姐的話,是。”
“那你還跟太太和我說什麼?”
羅衣襬了擺手,一副萬事不想管的架勢,“你既然一定決定了,那麼不管我和太太說什麼你都不會聽。太太也說了你是個倔強性子,一旦決定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還費那個口舌跟你說那麼多做什麼?”
多言愣了下,苦笑道:“小姐說的極是。”
“我說多了吧,你心裡有負擔,要麼是怨恨自己不講情分,要麼就是惱怒我們百般阻撓。當然我相信多言姐姐不會怪我和太太,只會怪自己不能再伺候在太太身邊。可是多言姐姐既然心中有愧仍舊是想要離開太太去南方尋你的那位心上人,這便足以說明在多言姐姐心裡,那人才是最重要的。既然如此,我和太太也就不攔着你了。”
羅衣長長地出了口氣,“我即刻下去給你準備銀兩和衣裳,等你走到那邊也該是冬日了,南方雖然比北方要溫暖得多,但冬日便是冬日,寒冷是一定的,多帶些衣服去。此外南方那邊東西奇缺,說不定物價也很高,銀子什麼的你要藏好了,莫讓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而打你的主意。你一個單身的姑娘家在路上走很是不易。”
羅衣說着便停了下來,笑了下,“我倒是忘了,前段時間你總是不見人影,該是你那位心上人來戰雲城了吧。你此去南方身邊應該有人一起跟着的,我倒是多操心了。”
多言伏在地上嚶嚶哭了起來,這也是羅衣第一次見她露出如此真切的情緒。崔氏已經睜了眼,靜靜看着多言,不言語,可那眼神裡分明有一抹不忍心。
羅衣想,在崔氏的心裡是很在乎多言這個左膀右臂的。崔氏這個人很善良,她溫和而有禮,有情又有義,但也有自己的利爪,當自己面對有危險時,她會伸出利爪予以反擊。就像她明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如何而死的,卻仍舊能隱忍不發,因爲那些仇人同樣也是親人。但她不會姑息養奸,她通過楚戰掌握將軍府的罪證,不爲攻擊,只求自保。
在這個時代,這該是最聰明的處事原則。明着與世無爭,背地裡卻積蓄力量。這一點她學不來,但慢慢的總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在裡面。
“小姐……多言姐姐哭得好傷心……”
玉恆不忍,上前附耳輕聲地道。羅衣抿了抿脣,終於叫了她起來,道:“你若是哭我這番好心理解,那倒不必了,你既然心都飛到那人身上去了。就是留住你的人也沒多大用處,不如成全了你,你還會心裡感激我,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也不枉多言姐姐你照顧了我一番。”
“謝小姐……成全!”
“多言姐姐,我成全你,並不是因爲我心善,因爲我並不知道你此去會有什麼結果。當然最好的。是楚將軍打贏了。你的心上人論功行賞也有了身份地位,金銀錢財,然後感念你的不離不棄,娶你爲妻,一生一世一雙人,呵你護你寵你愛你。如果是這般,便是你的大造化,也算是一件無量功德。”
多言手撐在地上聽着。羅衣的話鋒卻一轉,音調也變得略微沉了些。
“但是世上很多事並不是我們想要如何便能如何的,你還要想到最壞的結果。或者你的心上人戰死沙場。從此你成了寡婦,運氣好些還能有個子女;或者你的心上人後來有了身份地位便嫌棄你這個糟糠,以你是私奔於他爲由將你視爲妾侍,另娶她人爲妻;或者你的心上人缺胳膊斷了腿,成了殘廢。生活不能自理,一切的一切都要靠着你來幫他,十年二十年如一日地照顧他,若你堅定,能撐下去,那我佩服你,可若你覺得太累而堅持不下來,再將他拋棄,你這是在作孽。”
崔氏看向羅衣,眼裡由着莫名的光,似是在好奇羅衣怎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多言卻是渾身顫顫,脣瓣哆嗦地說不出話來。
羅衣還未說完,她飲了口茶,四平八穩地將茶杯擱好,這才道:“我方纔說的,還並不算最壞的。因爲不管你的心上以後會如何,你仍舊是你,好端端的,活生生的。最壞的結果,是你根本就走不到他身邊去。”
多言猛地擡頭,似是不可置信。
“多言姐姐,南方戰亂,即使你長途奔至找到他,軍營也是容不下你的,軍隊中不可能允許女人出現。你便只能和那些負責食物的廚子待在一起,或者和那些負責洗衣的人混在一堆。你是個貌美的女子,年輕又有活力,在那種艱苦的境況下,即使楚將軍治軍再嚴,也無法否認一些齷齪事是時常發生的,更遑論南方的軍隊大半不是楚將軍的嫡系,戰字營的精銳之師,你與我同樣知道,不在京師,不在南方,而在這兒——戰雲城!”
多言已是虛軟在地,很多話不待羅衣說完,她自己便能想到下一層去。
但羅衣仍舊是說了出來。
“軍隊是有軍妓的,戰字營有沒有這個特殊的羣體,我不知道,但是,南方軍裡,勢必會允許這樣的存在。一個誤會,一個意外,足以讓多言姐姐你,萬劫不復。”
崔氏手一抖,竟然磕着了身邊的高架臺上,發出一記清脆的“砰”聲。因爲自羅衣話音一落,屋中是萬籟無聲的靜默。
羅衣又飲了口茶,看着多言一字一句地道:“多言姐姐,你的決定如何,我們自然是無法左右,但是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清醒地想一想,自己的生命安全,和別人的需要到底孰輕孰重。如果這是你一意孤行要與心上人同甘苦共患難的結果,我無話可說。但如果是你心上人要你去南方陪他,那我只能說,他不是個會負起責任的男人,他根本不考慮你的安危,這樣的男人即使以後成就功名,他也絕對會爲了自己,爲了更好的前途而拋棄你。”
多言默默地聽了,半晌後嘶啞着聲音道:“是婢子思慮不周……”
羅衣長舒了口氣,衝崔氏眨眨眼睛。崔氏瞪了她一眼,朝多言的方向努努嘴,羅衣明白這是讓她好生再慰問多言一番。
“多言姐姐是性情中人,只是看問題並沒有看得太全。”羅衣輕聲道:“安穩的日子過着有什麼不好?那等混亂的地方,多言姐姐在將軍府中又是吃得好穿得好長大的,又怎能經受得起那樣的辛苦?我們還是對自己好些便好,你說對嗎?”
多言緩緩點頭,輕聲道:“我不過是……那幾日看他風塵僕僕,話都說不上幾句就離開,吃了上頓沒下頓地忙着,我心疼他……他後來要走了,我說我隨他去,他不允,要我好好待在戰雲城裡……我,我只是擔心他……”
羅衣又是鬆了口氣,看來多言的這位心上人還是個能託付終身的。
“那麼你就聽他的話,等着他凱旋迴來後接你不是很好嗎?”羅衣笑道:“那樣纔是最明智的選擇,他不也這樣幫你選了?”
多言輕輕笑了,眼珠還掛在眼睫毛上,眸光裡有一種名爲幸福的光暈。
“有太太和小姐爲我考慮,是多言上輩子修來的莫大的福分。”(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