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羅瀟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了。羅衣未離開,一直守在他大哥身邊,倦極了便撲在牀沿打一會兒盹兒。
彼時天還未亮,羅衣聽到牀畔有響動,便立刻驚醒,這才發現是她大哥醒了正要支身坐起。
“大哥,你醒了?”
羅衣忙站了起來讓開位置,孟羅瀟一邊下牀穿鞋一邊說道:“怎麼不回去睡,守着我做什麼?”
羅衣抿了抿嘴,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問他關於她二哥的事情。明顯大哥回來的時候神思恍惚,就像是受了打擊一樣,這會兒他剛恢復精神,她如何好問?
她明明知道大哥並沒有受傷,卻仍舊像個照顧病人的細心陪護守在她大哥身邊,其實她知道,她只是迫切地想知道關於她二哥的事情,而知道她二哥下落的,也只有她大哥而已。
“衣兒?”
孟羅瀟擡眼望她,眼眸清亮亮的,映着屋子裡昏暗的燈光顯得很是透澈。羅衣捏了捏衣角,方纔開口說道:“大哥,你、你說你見到二哥了……他,他在哪?”
孟羅瀟一怔,嘴角不自在地微扯。羅衣一臉急切地望着他,讓他更加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他含糊地道:“見了一面,他又走了,他還有事兒要做。”
“什麼事兒要做?他又不是大禹要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們兄妹三個差不多能團圓了,二哥他……他爲什麼不來看看我?”
羅衣不信,料定她大哥瞞了她什麼。
那是她的大哥二哥啊,是與她血脈相連的人,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是什麼道理?她二哥到底怎麼了,讓大哥連他的行蹤都不能暴露!
孟羅瀟不語,良久才道:“衣兒。大哥不告訴你是爲你好,你莫要多問了。”
“爲什麼?”羅衣梗着脖子,“你見到二哥了,爲什麼不讓我見?”
“他不想見你,不,是不想見我們。”孟羅瀟輕聲而飄渺地說,眼前兀地升騰起一片白霧。“衣兒,不管如何。大哥二哥都是你的哥哥。我們三個是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現在就要明白!”
“衣兒……”
“大哥,對別人有所隱瞞那是聰明,可對自己親妹妹有所隱瞞,那是傷感情!”孟羅衣臉漲得通紅,“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我的?有困難我們一起克服。人家都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雖然是個女子,卻也知道這個道理。兄弟姐妹心不齊,遇見什麼事兒都不說,那纔是感情生疏!”
孟羅瀟默默地站起。緩緩向洗臉盆那兒走去。羅衣緊隨其後繼續道:“大哥,你不能瞞我!我有權知道二哥怎麼了!”
“夠了!”
孟羅瀟突然一聲厲吼,將羅衣震地呆愣在原地。
“不管你怎麼說,我也不會告訴你。我開始就不該跟你說我見到了二弟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以後。你也當不知道他出現過,當他從未回來,聽到了嗎?”
羅衣呆呆地,陡然間回神,卻無法消化她大哥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她大哥要將二哥掃地出門嗎?什麼叫“當他沒出現過”?她知道他出現了,怎麼假裝他沒出現!
大哥到底要隱瞞什麼?二哥呢,二哥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爲什麼至親之人,一夜之間變得那麼讓人猜不透?
“衣兒?”
孟羅瀟回身走到羅衣面前,正要伸手拉她,卻被她躲了開去。
羅衣深鎖着眉,眼光似有若無地在他臉上逡巡,輕忽地說:“大哥,你變了,我……都不確定你是不是我大哥了……”
纔跟她共述童年樂事的大哥,本該是和她同心協力毫無芥蒂的,她以爲她有了哥哥,能不懼怕任何艱難險阻,可誰知道給了她一道重擊的就是她的哥哥。
她對外人總是冷熱不定,對家人,卻始終寬容親近。所以她更加容不得家人對她有欺騙和隱瞞,容不得家人對她有虧欠。或許她關心的力度不夠,明面上也並沒有那麼多的親近熱絡,可是她是真真切切地把家人放在心裡的。她知道她大哥沒事業,於是將她一手弄起來的羅衣坊交給她大哥,希望她大哥能從中找到身爲大好男兒的自信,即使其中有她想偷懶的因素,但她不交給別人單交給她大哥,看的不就是這一份血脈親情?
可結果,她大哥卻不對她說實話,說真話。她不希望被人瞞着啊,她不是小孩子,有什麼事情不能跟她說?
於是她靜靜站着,慢慢地對她大哥說:“以前,大哥什麼都不會瞞我,我問什麼,大哥就老老實實地答什麼。二哥欺負我的時候,大哥會挺身而出呵斥他,然後把我攬在懷裡哄我。爹孃誇我的時候,大哥站在一邊微微笑着,眼裡雖有着嫉妒,但仍是欣喜的。大哥,一年多不見,我們就生疏到這個地步了嗎?你以爲我沒察覺嗎?你從來沒有具體說過跟二哥走散以後你的遭遇,你單說你找了活做工,可做的什麼工,是否辛苦是否難過,亦或者是否受了東家的賞識提拔,你都未曾言過。還有,以前你明明嗜愛吟詩作對,風花雪月,如今卻壓根就不碰任何一本我購置的詩書,駢文驪句從不下口的你,如今都不再說那些華麗的辭藻了。”
“一個人的改變真的會很多,我也變了,你也變了,這不稀奇。但是大哥,我們之間的兄妹感情是不可以變的。今日你瞞我一事,明日我昧你兩情,長此以往,我們的兄妹關係也會變味了,成爲只有血緣,沒有感情的兩個陌生人。”
孟羅瀟怔怔地看着她,他沒想到妹妹心裡藏了那麼多事,是該說她心思縝密玲瓏剔透呢,還是說她想得太多傷春悲秋呢?可此刻他只能緘默不語,耳聽得她幽幽開口炸響他的心湖,讓他的心口似是一下子涌上了洪水。瀰漫開來,徹底地淹沒了他的心,感覺到一種窒息的悶感。
“大哥,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對我好,可是你自認爲的對我好真的就是對我好嗎?你難道以爲,我會不知道你曾經趁我不在,悄悄進我房間搜我的東西嗎?你以爲娘爲何不待見你,爲何給你臉色看?娘是個好人。她爲人一向隨和。不會平白無故給你難堪,那天算是慶賀我們團圓而一起吃的那頓飯,娘她有意給你個下馬威,是因爲她知道你那日下午趁我正好要去談事情,溜進過我的房,所以在警告你。”
羅衣走上前去輕拉起他的手。“大哥這雙手,應該是舞文弄墨,揮斥方遒的手。何時……幹起了小偷小摸的勾當?大哥要我們,與我說不就行了,爲何要用這種方法?我一直當做不知道。還是做你乖巧的妹妹,對你報以最真的親情,我希望你能夠看到我的真心。一年多沒見,妹妹對大哥的感情從來沒有變。可大哥,你怎麼變了呢……”
“我……”
孟羅瀟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她一字字一句句像是烙在他心口上,扼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呼吸聲漸漸急促,他感覺自己在這個還未滿十五歲的妹妹面前無所遁形。
這一刻,他無比憎惡自己曾經的行爲。他爲己不恥。
“大哥……是要族寶吧?”
孟羅衣輕輕地鬆開他的手,慢慢退回到牀沿坐下,“那日娘爲難你,表面上是她惱恨你回來搶走了我對她的關注,實際上她是在擔心,擔心你會做出什麼對我不好的事情。事後娘跟我說了,我雖然訝異,卻還是勸娘給你機會,不要難爲你,娘心疼我也應了,以後也並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情,甚至我提議讓你去衣坊也是娘首肯了的,娘若不答應,我也無法做決定,她是想讓你轉開一些注意力。”
“今日妹妹把話挑明,不是想苛責大哥什麼,大哥有大哥的事情要去做,妹妹無法阻止。孟氏一族欺我,讓娘含恨而終,讓大哥二哥遠走他鄉,讓我顛沛流離,不奪回族內大權,大哥勢必也不甘心。大哥,族寶你舀去,妹妹毫無異議,但請大哥告訴我,二哥到底怎麼了?”
孟羅瀟默然良久,羅衣也不再出聲催促,兩個人一坐一站相對靜謐,女子揚起的臉上散着不羈的光。
天邊漸漸現出了白。
一個是清俊的翩翩男兒,本該有大好未來,卻突遭橫禍,父死母亡亡命他鄉。一個是豔麗的妙齡女子,本是爹寵孃親,兄長呵護的大家閨秀,卻孤獨葬母,北上帝京,寄人籬下。他們兄妹都是命苦可憐之人,身上背了父仇母仇。羅衣的心思倒還淺些,對爹孃的死看得並不重,即使有恨意,也是深藏在心裡。而孟羅瀟的血仇,卻是紮在他心口的一根刺。
父仇,是朝廷的弊病導致的冤案,誰冤枉了他爹,誰裁斷了他爹的死,他都要查出來,讓那官摘掉烏紗,繯首而慰他爹在天之靈,讓朝廷爲他爹翻案。
母仇,是孟氏一族貪婪的罪證,爲了逃脫朝廷追究,爲了下任族長之位,將他們一家逐出族譜,讓她娘含恨而終。他不爲娘討回公道,如何能安心?
父仇母仇,不共戴天,他爲長子,勢要報之!
孟羅瀟的手微微抖着,似是在痙攣,羅衣緊盯他不放,一定要他給他個答案。
到底是他這個做哥哥的妥協了。
“二弟他……從了軍……”
羅衣一怔。
“二弟從的,是戰字營金色兵團,是謀逆罪人的軍隊。”孟羅瀟黯然地說,神色複雜,“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器聚在一起的大兵團……也是,整個戰字營人數變化最快的兵團,因爲,因爲……”
羅衣緩緩地接道:“因爲,金色兵團掌握的,是戰字營最精密的武器鍛造技術,其下專管各士兵的武器分配……也是,整個戰字營中,朝廷最想攻破的一道防線,每日嚴防死守下,死亡的士兵……數不,勝,數……”(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