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歡慶的喧囂並不屬於她。
羅衣靜靜地坐在地上,看着一號兵帶着其他九個人在場地中大聲地笑着,鬧着,奇怪地竟生出了一絲距離來。
她手搭在膝蓋上,盯着中間跳躍的篝火出神,雖然已至深夜,然而因爲有了這樣的氣氛,這麼多來來往往穿梭的人,還有中間那巨大的篝火,無疑是阻擋了所有的寒冷和孤寂。
只是縱使並不寒冷孤寂,她卻也融不進這裡邊兒。
雖然這勝利,她佔了很大一份。
羅衣微微低着頭,嘴角輕輕揚起。
但她亦享受這樣的過程,至少分散了她很多注意力。
至少能暫時忘掉一些不該想起的人,和一些纔剛發生的事。
楚戰坐在她旁邊,一樣是陪着她靜靜待在不遠處的角落裡。這兒沒有在那中心,漆黑之中也沒人能看得到他們兩個獨自屈居在這一隅。
楚戰輕輕笑道:“他們很開心。”
羅衣微微偏過頭,楚戰看着她道:“你也很開心吧?”
羅衣笑着點了點頭,漆黑的眼睛像是璀璨奪目的黑珍珠。
“我自然開心,蘀他們開心。”
楚戰說道:“那你何不參與進去?他們唸叨了你一個晚上了。”
“算了吧。”羅衣輕聲說道:“這是他們的努力得到的結果,我在心裡和他們一樣開心就行了,沒有必要去搶了他們的風頭。”
她輕輕低了頭,呢喃道:“誰叫我是個女子。”
楚戰一頓,深邃的雙眼鎖定住她說:“你一向不以自己是一個女子而妄自菲薄。”
“只是現實讓我不得不這樣看待自己。”
羅衣輕聲笑道:“終歸是男女有別,沒有法子,這規矩自古就流傳下來了。”
楚戰蹙眉,羅衣卻像是來了興致一樣。低聲跟楚戰說道:“其實以前,是以女子爲尊的,因爲女子才能繁衍後代。那時候一個女子可以有很多丈夫,生下來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卻可以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女子是一個家庭中最重要的存在,有她在,就表明一個家庭有希望,可以有子孫繁衍。”
楚戰微微一怔。笑了聲道:“你說的故事。真是很可笑。”
“我沒有說故事,這是真的。”
羅衣定定地看向楚戰道:“因爲那時候人們沒有多餘的東西,只能自給自足,所以不會產生戰爭。人們會爲了食物,爲了生存,和自然搏鬥。和動物搶奪,那時候的人們沒有私心。”
她言之焀焀,看得楚戰心中微動。
“後來呢?”他問。
羅衣答道:“後來。人們吃的東西漸漸多了,產生了剩餘,這些東西讓人們有了交易。慢慢的。交易多了起來,形成了市,私有的東西多了,大家的私心就起了,而這個時候不比那時候。從前人很少很少,所以女人很重要。然而漸漸的人多了起來,女人也就不重要了,人有了高低貴賤,男人的體力比女人高,在惡劣的環境下更容易生存,於是男人成爲了強者,女人成爲了弱者。”
羅衣側着臉看着楚戰道:“你相信麼,雖然現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極度不平衡,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女人只是單單看了別的男人一眼就要被人說成是不忠貞,要受世人的唾棄,甚至是同爲女人的侮辱謾罵——但是總有一天,女人也會站在跟男人一樣的高度。”
楚戰輕笑了聲,似是並不能認同她的話。羅衣也不惱,只是道:“楚戰,這一天或許是你我都看不到的,因爲要經過歷史很多很多年的推進,纔可能走得到那一步。但是不可否認的,那一步一定會走到的。女人擁有和男人一樣學習工作的能力,女人也可以當兵,女人也可以站在高位指點江山,那時候的女子,成就絕對不會比男子低。”
楚戰輕道:“羅衣,你有些魔怔了。緣何忽然說這樣的話?”
羅衣笑了聲道:“沒有,只是有感而發。”
她看着遠處熱鬧的人羣,清一色的兒郎正揮動着手臂自由地舞動着,沒有章法,卻更像是人間最有力的舞蹈。
她便笑了出來道:“楚戰,我跟你講幾個帝王的故事。”
楚戰詫異地挑了挑眉,羅衣笑道:“你權當我是編的就好,不用當真。”
楚戰微微點了點頭,意興闌珊地道:“你講便是。”
羅衣見他興致缺缺卻也不惱,點頭道:“我講三個亡國之君。”
“亡國之君”四個字一出來,楚戰便挑了下眉頭,笑道:“在我面前,不是應該講開國之君嗎?”
“你想聽?”
楚戰笑了笑,卻沒回應,羅衣卻道:“那便講開國之君吧。”
她清了清嗓子,柔和的聲音順着夜色飄蕩進他耳裡。
“第一個君王,雖然是開國之君,歷史對他也頗多讚譽,甚至他的兒子成爲了一代賢君的代表,但我卻一直覺得,他不過是一個竊取別人果實的小人。”
羅衣的話中帶着貶義,然而語調卻一直很舒緩。
“他是世家子弟,正值一個王朝氣數終結的時候,和所有其他世家子弟一樣起兵反抗國君。那位國君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他勞民傷財開通運河,喜好美色享受,是人人都想推翻的帝王。昏君的父親卻是一個王朝的開拓者,而昏君卻是這個王朝的終結者。幸運的世家子弟取得了那個位置,從此成爲一統天下的開國國君。”
羅衣望向楚戰道:“你覺得那位昏君,和那位開國之君比,誰更受人尊敬?”
楚戰微微皺眉:“爲何國君**,卻是世家子弟推翻他?”
羅衣笑了:“楚戰,你洞察力很精明。沒錯,爲什麼是世家子弟?縱使也有小股的農民起義,卻終究是世家子弟來推翻了他。”
羅衣望着遠處的篝火說道:“在我心裡,那位昏君是一個太理想化的國君,他想要他的國家在他手中完成所有的改變,不管是從政|治上還是經濟上,他希望他的人民衣食無憂,希望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希望天下清明。然而正因爲他太理想化,他把自己的想法實踐化,所以他觸犯了世家子弟們的權益,遭到了所有世家子弟的反撲。”
楚戰靜默不語,羅衣道:“而那個勝利者,那個開國帝王,接過了帝王的棒子,安然地享受着失敗者囤積的糧倉,使用着失敗者開通的運河。於是他建立的那個王朝成爲強盛帝國的代表。”
羅衣望向楚戰:“你怎麼看?”
楚戰微微一笑:“只能是那昏君不是個稱職的君王,而那開國之君,遇上了好時機。”他看着羅衣道:“縱使如此,那開國之君也比亡國之君要強上百倍,因爲最終是他坐上了皇位,最終是他帶領國家成爲強盛帝國。”
羅衣一怔,楚戰笑道:“第二個開國之君呢?”
“第二個……”
羅衣舔了舔脣說道:“第一個開國之君的王朝終究走向了衰落,隨着王朝末日的來臨,割據、分裂層出不窮,偌大的王朝被分裂成了好些個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王麾下大將謀了反,聯合着其他的將領逼了宮,黃袍加身,從此走上了統一天下的道路。”
“然後呢?”
“然後他成功了,而成功後最應該忌憚的,便是跟隨着他打江山的那些將領們。他是從一個大將上坐上來的,自然當心別人也效渀而爲之。所以,他杯酒釋兵權,逼得所有的將領都交出了兵權。”
“他很聰明。”楚戰點頭道。
“然而正是因爲他的多疑和疑心,他怕部下擁有太多的兵權而掌控了他的王朝,所以自他以後的所有皇帝,都是重文輕武的代表。邊疆戰事頻繁,皇帝不想着打仗,卻一味求和,公主和親也好,歲貢奉上也罷,簽訂了很多讓王朝受損的條約。後人說起那個王朝,總是會嘆息,這個王朝如女子一般軟弱。”
羅衣道:“這個開國之君,你又以爲如何?”
楚戰看向羅衣道:“縱使如此,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明君。”楚戰目光拉遠:“能供給邊疆歲貢,亦保證了暫時太平,說明這個王朝是個不窮的王朝。雖然偏安一隅,但又何嘗不是在尋求生存之機?”
羅衣點點頭,靜默了一會兒卻道:“第三個開國之君……我想不起來了。”
楚戰一怔,隨即蹙眉道:“爲何不說了?”
“不想說了。”
羅衣站起身拍拍衣裳,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楚戰拉住她,隱忍了會兒才道:“我也回去。”
那邊的喧囂也快停止了,羅衣和楚戰雙手相握,朝着主帳而去。楚戰步子邁得很慢,兩個人渀佛是在散步一般。
楚戰先開口道:“爲何不說第三個開國之君的故事?”
羅衣道:“沒有,我只是記不清了。”她笑了笑道:“不過是個故事。”
楚戰道:“縱使是故事,可聽來卻讓人受益匪淺。”
“是嗎?”羅衣低了低頭:“我以爲你不會想聽這些,你應該只想聽領軍作戰的事兒。”
楚戰抿了抿脣,卻伸了手攬住她肩頭道:“真正強大的王朝,不會計較是不是竊取了前朝的積累根基,也不會耿耿於懷別人會不會對自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堅定地道:“至少,我不會。”
羅衣望向他,楚戰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羅衣,羅珏,他回來了。”(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