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剛嗓門夠大,表示心裡不爽:“天下的紛爭,原因與道理千千萬萬,說穿了其實非常簡單,爭來爭去只有兩個字:名與色。天下間爲女人打破頭丟江山的事,古往今來層出不窮,永無窮盡,又道是十場人命九場奸。這女人願意跟我償債,她的美貌又可說萬不得一,你要我交給你們,簡直是強盜想法,想搶我的財產委實惡劣。”
“請聽我說……”
鐵掌開碑被他這種潑賴式、半真半假式的歪理弄糊塗了,急於想表達意見。
“沒有甚好說的。”
彭剛用更大的嗓門,把對方的話堵住了:“一句話:人是我的。”
“我們要人。”
鐵掌開碑心中一急,就有點冒失,爆發似的說出目的,語氣堅決,有用強的意味。
“你真想要人?”
彭剛反而沒有火氣,聲調也柔和了許多。
“是的,我們一定要這個女人,願付任何代價,務請你老兄割愛。”
“唔!你想硬討。”
彭剛向路左的矮林一指:“他們肯嗎?”
矮林有人影晃動,而且有不少人在內隱伏。
“咦!那些人……”
鐵掌開碑警覺地向同伴打手式。
“他們也是跟蹤我的人,是從左面繞走,趕到前面來的,很可能也釘主意向我索取女人。”
“南天君的雜碎。”
鐵掌開碑看到撥樹衝出的兩名大漢,認出其中一個人的面目:“喪門刀客金永泰。天殺的!他們來了不少人,小心……”
三人剛從農舍撤,矮林中又涌出六個人。
彭剛不想夾在當中,人化流光如飛而去。
喪門刀客六個人不追鐵掌開碑,發出信號狂追而去的彭剛。
彭剛不想受到大羣高手圍攻,也不希望耽誤自己的事,因此乘亂一走了之,那些人哪能跟得上他?
大官道沿漕河東岸南北伸展,筆直平坦,沿途村落星羅棋佈,田園風光美不勝收,成爲江北風貌的代表性地區,在這一帶旅行不必按站趕路,沿途皆有可供應食宿的村鎮。
他並沒計及,擄走中天君的重要人物的嚴重性,也實在看不出中天君這位江湖有鮮明旗號的仁義大爺,手下有多少人才,大不了多幾十幾百個一擁而上的貸色,恐怕還比不上洪澤地區的水賊威脅性大。
水賊們都是些真正的亡命強盜,敢殺敢拼勢如潮涌,還真不易對付,他卻應付裕如擊潰了他們。
他逼着雲裳仙子更換衣裙,不許穿雲裳。
奴婢必須有奴婢的身份,必須有奴婢的氣質,青衣布裙梳了代表奴婢的雙丫髻,還得代背主人的包裹。
那時的女人,不論江南江北,尤其是江南的婦女,裹小腳的風氣還沒形成,絕大多數是天足。雲裳仙子如果裹了小腳,怎麼可能操劍在江湖爭雄?
不論是任何武功流派,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根基必須穩固,下盤紮實重心穩定。女人裹小腳,本身已經重心不穩,想站得筆直已經不易,哪能操劍殺人放火?
雲裳仙子武功值得驕傲。背起主人的包裹走長途勝任愉快。
但她一點也不愉快,把彭剛恨入骨髓。
雙十年華上下的大姑娘,本身就是一種美,再加上花容月貌,那就是更爲動人,她被逼改穿青衣布裙,仍然美得令男人神移,走到何處皆引人注目,成了最吸引人的美婢,等於是沿途留下被追蹤的線索。
天氣炎熱,大太陽高照,走路相當辛苦,要揹包裹更是令人受不了。
彭剛不管她的死活,把她的抱怨抗議皆置若罔聞,好在大宮道兩側的行道樹非楊即柳,濃廕庇日,人在路兩側行走,不受日曬之苦。
“你這膽小鬼小氣鬼。”
雲裳仙子跟在他後面、走得汗流挾背,從埋怨抗議改變爲咒罵:“省幾文船資是假,怕在水上受到襲擊是真。你這天殺的賊坯!要我跟着你受罪,我……”
“女人,你給我閉嘴。”
他扭頭沉比,擺出主人的派頭:“你如果不願意……”
“我當然不願意。”
雲裳仙子用更高銳的嗓門叫嚷:“我哪曾吃過這種苦……”
“不願意的話,你可以找自己的生路,腿長在你身上。我不阻止你各走各路。要不,到揚州把你賣掉。”
彭剛扭頭惡意地嘲弄:“你美得像……像妖精,揚州最歡迎你這種大美人……”
“你去死好了!”
雲裳仙子尖聲咒罵:“你最好死在揚州,我的人會在揚州埋葬你。”
“死在揚州也不錯呀!聲色場死得其所是一大享受。古人騎鶴上揚州,用意就是享盡名色終老還鄉……”
“肚子裡沒有墨水,就不要冒充斯文。”
雲裳仙子忍不信挖苦他:“濫用典故誤用典故。你就不怕捱罵。”
“哦!原來你這女人肚子裡有墨水,難怪和那個秀士在一起形影不離鬼混。”
“你……”
“我當然沒讀了幾天書.所以沒參加考試求官。喂!那個秀士是秀才呢!抑或中過舉人?我想……”
“你想什麼?”
“那混蛋既然在汀湖鬼混,與牛鬼蛇神沆瀣一氣淪入下九流,那一定是讀書不成,學劍也不成.只好跟在你這女霸後面搖旗吶喊,稱秀士假冒斯文。我想,他如果上揚州,一定與古人的心態相同,與我的想法南轅北轍。所以,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和他註定了是死對頭。”
“胡說八道!你用你的想法去斷論別人的心態,無聊。他連揚州是什麼與古人的心態相同?你知道那指什麼古人?”
“當然指南朝梁代的古人啦!也是典故出處的朝代。不論是何朝代,揚州都代表花花世界,對不對?”
“對。”
雲裳仙子瞪了他一眼。
他弄不清雲裳仙子是不是真知道。典故的來龍去脈;知不知道南朝宋齊樑陳;又是否知道殷芸所爲故事的真正用意和內涵。瞪這一眼,意境模糊.難以估計意思是肯定呢,抑或是否定?
“也代表聲色犬馬享受天下第一。”
“對。”
雲裳仙子又瞪了他一眼。
“這兩句話,也就代表人的最高。”
“胡說八道。”
“是嗎?”
他腳下一緩,移至一旁等雲裳仙子跟上。老是扭頭說話,的確辛苦。
“不是又怎樣?”
雲裳仙子自然而然地與他並肩而行,本來就是女霸,不甘跟在男人身後。
有許多男人,還真不配要雲裳仙子跟在後面呢!
“腰纏十萬貫,表示有錢,發財。”
“沒錯,那時代用錢而不用金銀。”
“有錢並不等於有勢。現在也一樣,有錢的商賈毫無地位,毫無地位哪能爲所欲爲享樂?必須有錢有勢,有勢表示做官。”
“連小孩也懂。哼!”
“所以,那時意指上揚州做高官,所以殷芸所寫的故事裡,就指到揚州做揚州刺史。那時的京師在南京。”
“那又怎樣?”
“錢有了,勢也有了,但還不滿足,還不能盡興,必須再進一步。所以說,慾壑難填。”
“如何能進一步?”
雲裳仙子興趣來了。
“鶴載得動人嗎?”他笑問。
“廢話!最大的、翼展一丈的神鶴丹頂鶴也載不動二十斤重物。”
“誰又能騎鶴?”
“這……”雲裳仙子傻了眼。
“你。”
“我?”
雲裳仙子呆瓜似的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昏了頭,一定。”
“你是仙子,不是嗎?只有神仙才能騎鶴。”
“你會拐彎磨角罵人呢!”
雲裳仙子居然笑了,笑容十分撫媚。
“有了錢,有了勢做高官,然後成神仙,騎鶴上揚州享樂,連秦始皇也夢想不到的境界,你說妙不妙?揚州的繁榮,不可否認是由許多美女襯托而成的,所以把你這絕色美女賣到揚州,一定賣得好價錢。”
雲裳仙子氣往上衝,憤怒地飛猛踢。
他哈哈一笑,急走兩步再次走在前面,閃避身法之快,無與倫比,似乎雲裳仙子的腳一起,他便移位到前面去了。這一動即逝的空隙中,幾疑他用上了幻形術。
雲裳仙子真的吃驚了,這才明白載得不冤。
暮色四起,官道上旅客仍然絡繹於途,但大多數旅客皆準備找地方投宿,也有人準備夜間趕路。
向路旁一位鄉民問路,知道南面五六裡,是一座稍大的村落河東村,有小旅舍可以投宿。河東村距頗有名氣的邵伯鎮約在四十里左右,不可能趕住該地投宿了。
彭剛並不急於趕路,決定在河東村住宿一宵,明午在邵伯鎮打尖,申牌左右定可抵達揚州。在揚州打聽消息、查出百毒天尊那些人的去向,再定行止。
五六裡片刻可到,他腳下一緊,雲裳仙子不得不跟着加快腳步,怨天恨地走一步發一句牢騷:“你這殺千刀的賊胚!”
雲裳仙子由發牢騷轉爲罵街了:“你有的是錢。我也有,爲什麼不僱一個腳伕背行囊?你想累死我嗎?”
“累死了活該。”
彭剛笑吟吟毫不生氣:“我不是小氣鬼、無意吝惜幾個錢,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
“你是大有名氣的江湖女霸,年輕貌美的武林新秀。而我是沒沒無聞,連綽號也沒混到手的小人物。消息傳出江湖,我的名氣將急劇提升,江湖道有我的地位份量,你說妙不妙?”
“你這……”
“我這殺千刀的賊胚,我知道。”
彭剛打斷她的怒叫:“明天就進入南天君的勢力範圍。你中天君的爪牙不敢追來撒野,想殺我千刀萬刀,你只能在夢中去想了。我這人不信鬼神,你的詛咒對我不發生作用。認命吧!好好趕路,姑娘。”
“誰也無法逆料明天的事。”
雲裳仙子咬着銀牙說:“我的人會趕來埋葬你的,一定。”
“休想他們敢趕來救你?真是妙想天開。”
彭剛冷冷一笑:“南天君的人已經陸續趕來興師問罪,你那幾個人經得起羣集的高手切割?如果你寄望在江湖秀士身上,鐵定會失望的。那混蛋陰險得很,精得像鬼,一旦發現情勢不利,便會不顧你的死活了。”
“你這是惡意的中傷。”
雲裳仙子大聲指責:“無聊的攻訐。楊兄雖然不是你的敵手,情勢所迫不得不撤走以待機會,他會與我們的人策劃援救我的大計,一定可以找到埋葬你的好機。你等着好了。其實你比他強不了多少,而我們的人中,比他更高明的人多的是,多一個就可以殺死你,一定。”
“你說了好幾次一定,女霸的口吻與衆不同。”
彭剛嘲弄地說:“我也可以告訴你、他一定會失敗。唔!氣氛有點不太對。”
彭剛站住了,舉目四顧。
旅客漸稀,寬大的宮道前後只可看到幾個零星旅客。黃昏將臨,倦鳥歸林,而南面的樹林上空,飛禽仍在急躁地飛鳴盤旋不下。
“氣氛有什麼不對?”雲裳仙子訝然問。
“前面林子裡一定躲了不少人。”彭剛向百步外的茂密樹林一指。
官道穿林而過,看不清林內的光景。
“你是見了鬼,而不是人。”雲裳仙子嗤之以鼻。
“敢打賭嗎?”
“賭什麼?”
“賭林子裡有許多人躲藏。”
“這……”
“你得小心。把包裹給我。”
雲裳仙子求之不得,把他的包裹恨恨地拋出,把自己的包裹背妥繫牢,劍塞在腰帶上。
彭剛也背罷包裹,分水刀在腰間繫緊,試試刀鞘卡簧,感到滿意這才大踏步向前闖。
“你很小心。”雲裳仙子跟上說。
“不得不小心。”
他沉靜地說:“搏鬥是十分嚴肅的事.死傷決定於電光石火間,這期間任何疏失任何意外,都可能送掉性命。比方說所背的包裹,一時疏忽並沒繫牢,拼搏時在生死間不容髮間,包裹略爲鬆動,必定影響身形的重心、結果如何?刀鞘劍鞘會妨礙你的手腳活動,插高一寸與低一寸,或者鬆一些緊一些,結果將完全不同。”
“你像頗有格鬥經驗。”
“正相反.我缺乏的就是生死相搏的經驗。”
他虎目中突然幻現肉食猛獸的光芒:“但我在學,在體驗,參照長輩們的教導,我會虛心地融會貫通。最重要的是:我必須保全自己的性命。如果一時疏忽而送了命,一切都不存在不重要了。現在,準備好了。”
“求你,不要殺我的人。”雲裳仙子向他懇求:“我會向我的人解釋,我……”
“我並不想濫殺,殺人絕不是愉快的事。但一旦面臨生死關頭,即使我不想殺,也由不了我,我必須保全我自己,見了你的人,你最好發揮你的說服力,不要讓他們迷信武力,我的刀不會放過要殺我的人。”
雲裳仙子只感到毛骨悚然,看出這個外表並不兇暴,內心卻激烈狂野的男人,具有極撼人心的危險性,如果她的人真迷信武力不顧一切,天知道會有多少人刀頭瀝血?她真不敢想。
而且,她對這個逼令她屈服的男人,逐漸產生不同的特殊感覺,事實上這個男人並沒真正凌辱她。
她傷害彭剛是事實。對方有權凌逼她。
以一個生死對頭的情勢評估,這個男人對她的態度,幾乎可以說相當寬大,甚至仁慈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江湖人士的對待敵人手段,是沒有仁慈理性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然絕不可能獲得生存空間。
所謂仁義,只限於用在並肩站的弟兄身上,對敵人講仁義,只限於掛在嘴上,骨子裡不是那麼一回事,不然早晚會載在假仁假義的人手中。
當然,恐懼仍在,來日方長,誰知道這個男人,到底要如何對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