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看完週期雍的摺子,嘉靖半晌沒有吭聲,對胡萬里他確實甚爲看重,三年來這個年輕的臣子帶給他無數的驚喜和憧憬,鑄發銀元,統一全國的銅錢,徹底消除錢弊,在全國推廣北方官話,解決地方官吏本末倒置的難題,推廣抗寒抗旱農作物,增加北方各省的糧食產量,樁樁都是利國利民的蓋世之功,一旦卓見成效,他這個以旁支入嗣大統的皇帝足以超越大明的歷代帝皇!甚至能夠開創大明未有之盛世!
對胡萬里,他自問也從未薄待,入仕三年就從七品擢拔到四品,從邊遠的福建漳州調到繁華富庶的南京,數次被攻訐都是他出面極力維護,上疏建言的革新舉措他也是上一本準一本,原本還想着創下一段君臣際遇的佳話,不料對方竟然稍遇挫折就徑直封印掛冠而去,這讓他情何以堪?對方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皇上?百官攻訐又如何,難道朕堂堂天子,還維護不了你?還要你封印掛冠避禍?
半晌不聞嘉靖吭聲,夏言微微擡起身,飛快的瞥了他一眼,見其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心裡不免隱隱有些擔憂,胡萬里的功勞他豈能不知,也知嘉靖素來對他另眼相待,這萬一嘉靖舍不的放走如此人才,下詔褒獎慰留,那就適得其反了,而且也不利於攻訐三權分立。
三權分立侵害文官整體的利益,他雖然與禮儀派不合,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上還是堅守立場的,不行,得引導嘉靖,徹底斷絕胡萬里的仕途。
李時也在偷窺嘉靖的臉色,見其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他猛然想到錯漏了一個可能,雖然歷來官員封印掛冠,就沒有下旨挽留的先例,但嘉靖年輕。又賞識胡萬里。若是不顧非議下旨挽留胡萬里,那會是什麼情形?必然朝野大譁,勳臣也會信心大振再度挑起對三權分立的爭議,即將到京的張璁也將無法自處。
想到這裡,他心裡既忐忑,又驚懼,既怕嘉靖雷霆震怒遷怒到攻訐胡萬里的官員,又擔心嘉靖任性而爲,執意要留下胡萬里。
“稟皇上。”夏言略微思忖之後,便開口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官員致仕請辭。朝廷皆有一定之規,胡萬里身爲四品高官,不經請旨,不待吏部批覆,便擅自封印掛冠而去,實是沽名釣譽,蔑視朝廷此風不可長。天下官員若皆如此,朝廷尊嚴何在?微臣懇祈皇上下旨,明喻天下,官員但凡封印掛冠者,用不敘永,且嚴查其有無貪腐行爲,以正朝廷綱紀,以護朝廷尊嚴。”
見夏言落井下石想徹底斷絕胡萬里的仕途,李時心裡不由一驚。擔心這話會激怒嘉靖,原本來時他就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說辭,見嘉靖沒有吭聲,他這才大着膽子道:“夏尚書這話,微臣不敢苟同,胡萬里因三權分立一事,倍遭攻訐,聲名掃地,何須再沽名釣譽?
誠如應天府府尹週期雍奏摺上所言,胡萬里封印掛冠,實是以其一己之前程換取慈善彩票不再被攻訐,微臣竊以爲,胡萬里封印掛冠,實是情非得已,並無蔑視朝廷之意,請皇上明鑑。
再則,歷來封印掛冠之官員,罕有復出者,吏部亦有不成文之規定,實無必要多此一舉,對於嚴查封印掛冠之官員,微臣亦是大加贊同,確有必要,以防貪官污吏以此逃避清查,着刑部下文清查胡萬里任上有無貪腐行爲即可,日後亦有例可循。”
聽的李時逐條駁斥他的話,夏言當即反脣相譏道:“朝廷綱紀豈容隨意踐踏,約定俗成又豈能。”
“夠了。”嘉靖沉聲喝道,夏言一愣,立刻意識到不妙,連忙識趣的閉口不言,嘉靖這纔看向李時,道:“宗易對此是何看法?”
“回皇上。”李時忙躬身道:“胡萬里雖然封印掛冠,仍不忘維護朝廷信譽,承諾對魚臺兩府六縣之賑濟以及南京的賑濟重建工程負責到底,足見其行事並不任性,這其中恐另有隱衷,微臣竊以爲,應暫候兩日,待胡萬里請辭的奏疏送來之後,再做定奪。”
暫候兩日?胡萬里封印掛冠而去便不知所蹤,若是真心離去,這時間拖的越久,就越難尋其蹤跡,嘉靖是真心不想失去這個人才,胡萬里上疏建言的月港開海和三權分立,他隱隱覺的後面還大有文章,但就此下旨挽留,他又有些抹不開臉面,一時間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見他遲疑,李時沉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統御華夏,撫有萬方,賞罰分明。”
聽的這話,嘉靖不由微微一笑,李時這是暗示他胡萬里即便是封印掛冠而去,也逃不脫他的手掌心,要起復胡萬里,完全可以從他的功勞入手,微微頜首,他便道:“那就緩兩日,你們都先退下。”
待的兩人退出,嘉靖也無心批閱奏摺,起身在暖閣緩緩的踱步,胡萬里封印掛冠這事頗爲蹊蹺,僅僅只是爲了避禍?怕是沒那麼簡單,朕和張璁都會保他,他豈能不知?避免彩票不受攻訐?也純粹是藉口,他如此做是什麼目的?爲了三權分立?也不對,徐鵬舉上疏建武學,明擺着是他的主意,明知可徐徐圖之,他豈會做無謂的堅持?
越想他越覺的蹊蹺,這傢伙不會是真的想抽身而退吧?在暖閣裡轉了幾圈,他才停下腳步,對外吩咐道:“來人。”
“奴婢在。”近身侍候的太監忙躬身進來跪下道。
嘉靖沉聲吩咐道:“馬上將駱安叫來,要快。”
不過半個時辰,錦衣衛指揮使俗稱錦衣總憲的駱安便腳步匆忙的進來,躬身跪下道:“微臣駱安叩見皇上。”
嘉靖看了他一眼,才道:“應天府府丞胡萬里,聽說過沒有?”
胡萬里雖然只是四品綠豆大的官,但是京師官場中的名頭卻着實不小,駱安身爲錦衣總憲豈能沒聽說過,當即便道:“回皇上,微臣聽聞過。”
“他於冬月十八,在應天府府衙封印掛冠而去,隨即不知蹤跡。”嘉靖緩緩說道:“朕估摸着他不會回西安,應該還在江南,馬上派人打探他的蹤跡,不能驚動他,有消息馬上回稟。”
打探胡萬里的蹤跡?皇上對他如此重視?駱安微微一怔,忙道:“微臣尊旨。”
胡萬里封印掛冠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師傳揚開來,自然是引的議論紛紛,一衆文官原本還頗覺欣喜,但隨着這幾日儘量不要上疏反對三權分立的警告傳開,一個個這才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嘉靖對三權分立一直還沒有表態,胡萬里這個三權分立的始作俑者的封印掛冠很可能會影響到嘉靖對三權分立的態度。
反應最大的當數週志偉、魏一恭、趙文華三人,胡萬里封印掛冠的消息對他們三人來說無異於是五雷轟頂,張璁上疏反對三權分立,三人就已經不敢出門了,胡萬里這一封印掛冠,三人徹底沒了指望。
東長安街東頭周志偉的小院裡,周志偉、魏一恭、趙文華三人愁眉苦臉的圍着個火鍋喝悶酒,半晌,趙文華才長嘆一口氣,道:“這次跟着胡長青算是連老本都輸光了,十年寒窗,金榜題名,都是過眼煙雲。”
“倒更象黃粱一夢。”魏一恭苦笑道:“而且這夢還忒短。”
看了二人一眼,周志偉才道:“長青既然已封印掛冠,咱們這回算是徹底的賭輸了,當初都是我慫恿兩位。”
“本中千萬別這麼說。”魏一恭放下酒杯道:“當初都是咱們自願的,要說,這都是命,咱誰也不怨,我就不明白了,胡長青怎麼會封印掛冠?憑着他這幾年的功勞,皇上和恩師再怎麼着也會保他,他咋就想不開呢?”
“人各有志。”趙文華看了二人一眼,道:“長青長袖善舞,生財有道,我要有他那才幹,也不在這裡受這份窩囊氣。”
“經商豈能與做官相提並論?”周志偉有些不以爲然的道。
“世道不同了。”趙文華微微嘆道:“士子經商在江南已是尋常,官員有時還的看富商巨賈的臉色呢。”
“別扯遠了。”魏一恭起身給二人斟了杯酒,道:“長青封印掛冠了,咱們怎麼辦?跟着辭官?”
“胡長青封印掛冠,他們必然將矛頭對準咱們幾個支持三權分立的。”周志偉沉聲道:“乘着他們還沒攻訐,辭官是上策。”
“那是封印掛冠?還是辭官歸隱?”
“辭官歸隱吧。”周志偉輕聲道:“不管怎麼說恩師還是首輔,日後不定還有起復的機會。”
三日後,周志偉、魏一恭、趙文華三人請辭的摺子便由吏部轉到了李時的案頭,李時看過之後暗罵了一聲滑頭,便將三份摺子往屜子裡一丟,這三人都是張璁的得意門生,吏部不敢做主,他也不好做主,這事要麼等胡萬里的事情定下來,要麼等張璁回來再說。
一中書這時躬身進來稟報道:“稟閣老,首輔大人張閣老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