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陡然靜了下來,任誰都能聽得出,韶姨娘這是把主意打到了沈氏身邊這兩個得力的大丫鬟身上。只是她管着家,又拿往年慣例做依仗,即便是沈氏也不好多說什麼。
錦瀾安靜的坐在一旁,並未出聲,她原本就對蔓萍和惠秀起了疑心,若是能借着韶姨娘的手將她們兩人從沈氏身邊除去,倒是好事一件。不過,韶姨娘必定不會這麼好心,只怕還有什麼幺蛾子藏在後頭。她暗暗提心留意着,生怕沈氏不小心吃了虧。
寧姨娘不着痕跡的縮了縮纖細的臂膀,恨不得化作臀下的小杌子,消失在衆人面前纔好。就連一向活潑好動的葉錦嫺也噤了聲,安份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再吵着要吃點心。
沈氏倒是一臉平靜,看不出喜怒,身子斜斜的靠在縷金線繡富貴花開暗紋靠背引枕上,微微閉起眼,彷彿陷入沉睡一般。
隨着衆人的沉默,屋裡瀰漫起一股詭異的氣氛,葉錦薇這次不知是事先得了囑咐還是學聰明瞭,並未亂加開口,只是時不時側眼看向牀上的沈氏和錦瀾,目光中隱隱透着得色。偶爾瞥及葉錦嫺和寧姨娘時又露出赤裸裸的嫌惡。
“若是按了以往的規矩,年底就要將蔓萍和惠秀給放出......”
話還未說完,外間便傳來清脆的撞擊聲,緊接着是碗碟落地的破裂聲。
衆人一驚,猛地擡頭望去,只見惠秀撥開水晶珠簾就衝了進來,三兩步到沈氏牀前,噗通一聲,膝蓋重重的磕在地上,臉上佈滿了緊張與惶恐,“太太,太太,是不是奴婢做錯了什麼?奴婢一定改過,只求太太別將奴婢趕出去。奴婢自幼父母雙亡,舅舅舅母又是那樣的人家,若非遇到太太,奴婢早就......”說着說着便泣不成聲,繼而似想到了什麼,膝行兩步,朝沈氏猛磕幾個頭,揚起淚漬未乾的臉,賭咒立誓般說道:“太太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願終身不嫁,一輩子伺候在太太跟前!”
錦瀾看着惠秀額頭上那抹觸目驚心的烏紫,心裡不禁動容。惠秀這番舉動不像是刻意爲之,那雙眼眸裡的悲慟和堅決並不是想裝便能裝出來的。她白嫩的手指微微曲捲,緩緩握成了團。
沈氏神色有些恍惚,往日裡惠秀忠心耿耿伺奉在榻前的身影在腦海中一一呈現,這丫頭跟隨自己多年,心思玲瓏通透,辦事又幹脆利落,倘若真舍了她去......
想到此,沈氏心中涌上陣陣惆悵,她看着眼前淚流滿面的惠秀,輕嘆道:“罷了,你先起來吧,索性離年底還早,即便要放你出去,也會仔細替你尋上一戶好人家,必定不會虧了你,不過......”說話間,沈氏掃了穩坐在旁的韶姨娘一眼,“若你執意不肯,此事且先擱着,以後再從長計議也不遲。”
惠秀聽了,這才破涕爲笑,又恭敬的給沈氏磕了頭才起身,只是起身時有些搖晃,怕是剛纔跪得太用力,傷着了膝蓋。不過她咬牙強忍着,退到外間收拾打翻在地上的糕點和破碎的碟子。
韶姨娘竟也不惱怒惠秀衝出來壞了她的事兒,只是靜靜的坐着,彷彿一切盡在她意料之中。直到惠秀出了裡間,才輕笑道:“惠秀一看便是個好的,莫說太太不願意,換做是我,定然也是不願的。”
錦瀾正暗暗詫異韶姨娘怎麼變得這般好說話了?誰知緊接着她話音一轉,“只是太太屋裡就惠秀和蔓萍兩個大丫鬟,怕是伺候的人手太過單薄了些,照慣例,太太屋裡當有四名大丫鬟纔是。”
原來把心思打在這頭,先是丫鬟外放,接着又是人手不足,事事打着慣例和規矩爲由,光明正大的把手伸到水榭軒來。錦瀾心裡冷笑一聲,韶姨娘是算準了母親定會留下惠秀和蔓萍,挖好了陷阱等着母親跳呢。不過,連她都能看得出其中的蹊蹺,母親又怎會不知?
沈氏撫着額,臉色沉了幾分,“這些年我一直在院子裡靜養,人多了反而吵雜,有惠秀和蔓萍伺候着就夠了。”
韶姨娘也不爭辯,反而順着沈氏的話說道:“太太說得有理,不過,萬一有個什麼事兒,只怕丫鬟們忙不過來,疏忽了可就不好了。”說着特地看向寧姨娘身旁的茶盅,又側眼掃過她右手邊上光可照人的桌面,“況且這是老爺吩咐下來的,要趁着外放,重新買一批丫鬟小廝補充到各處缺少人手的地兒去。”
聽是葉霖的意思,沈氏沉默了,錦瀾一見,不由心急萬分,可還未容她想到法子,沈氏已經緩緩的說道:“既是老爺的意思,那就這麼着吧。”語氣裡帶着絲絲無奈。
錦瀾目露焦色,卻咬了咬嘴脣,強忍着沒作聲。這個時候她若出了聲,哪怕隨意一句,都極有可能被韶姨娘借題發揮,繞到沈氏身上去。
見目的終於達成,韶姨娘臉上笑意盎然,難掩得色,“那過兩日我便尋個人牙子來,讓太太親自挑選心儀的丫鬟。”
即便是親自挑選,也不一定用得順手!沈氏揉了揉眉心,道:“好了,今天就到這,你們都回去吧,我也乏了。”
沈氏的話剛落,寧姨娘第一個起身,曲膝一禮,“那奴婢就先回去了。”隨後葉錦嫺也跟着起身乖巧的說道:“母親要多加註意身子,女兒告退。”
韶姨娘和葉錦薇自然也是相繼離開。
待屋裡只剩下沈氏和唐嬤嬤時,錦瀾才憂心的問道:“母親,您怎麼就鬆了口?”
“若不如此,只怕鬧到老爺那裡,就更加難以收拾了。”沈氏嘆息,瞥見錦瀾秀眉緊蹙,便拍了拍她微涼的小手,“你這孩子,就是心思重,她既想這麼做,我隨了她的意又如何?兩個丫鬟還能翻過天不成?況且這人吶,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錦瀾還想再說幾句,卻發現沈氏的臉色比先前白了幾分,雙眼中隱隱有些失焦,便知她方纔勞了心神,這會子恐怕累得慌。就嚥下了口中的話,又哄着沈氏睡下,才帶着唐嬤嬤離開水榭軒。
惠秀一路將錦瀾送出院門,又遠遠的瞧見她往瀾園去,這才轉身回了沈氏屋裡。
原本睡下的沈氏聽到窸窣的腳步聲,便知是惠秀回來了,緩緩的睜開眼,“瀾兒回去了?”
惠秀點頭,“是,二姑娘往瀾園去了,並未轉往別處。”
“瀾兒這孩子與我親近...”沈氏嘆了口氣,眉間盡是蕭索,“也不知是福是禍。”
惠秀忙勸慰道:“太太您多慮了,二姑娘聰慧機敏,自然是百福具臻。且這次若非二姑娘,太太不知還要遭多少罪。”她嘴上勸着,心裡卻是憤恨不已。
雖說她和蔓萍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外人看來自是風光無限,唯有自己才清楚箇中酸楚。韶姨娘管家,府裡不少丫鬟婆子們面上恭敬,實地裡陽奉陰違,指不定怎麼編排着呢。每回出府還得使些銀錢,若不然便推三阻四的,站到腿腳發酸都不一定出得去。她們等等倒不打緊,就怕耽擱了太太的病。如今二姑娘同太太親近,這些黑了心肝的勢利眼們自然收斂了不少。
沈氏嘴角綻出一絲冷笑,“老爺一向不會將內院和外院的事混淆,況且以往都是長福傳話,怎麼會突然換成了春曉?旁的不說,光是春曉這丫鬟的來歷,老爺定然不會讓她進內院!那人怕是瞧着我病久了,將我當成了傻子。”
惠秀上前替沈氏掖了掖被角,“太太,那春曉該怎麼處置?”
沈氏揮了揮手,面色倦怠,“先關着吧,我現在可沒心思管她,再說老爺那也需要時間不是?讓看管的婆子留心就行,橫豎是在院子裡,跑不到哪兒去。”
“是。”惠秀明白,太太這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