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金陵城,剛剛下了一場春雨,青石路上尚有些溼意,已是黃昏時分,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踏着悠閒的步子,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子:千年調,一旦空。惟有紙錢灰晚風吹送。盡蜀鵑血啼煙樹中。喚不回一場春夢。
“聽說了嗎?這次斬首示衆的好像是個女人呢!”這條青石街道的盡頭人羣熙熙攘攘,不少看客爭相伸長了脖子向臺上望着,似乎想要一睹那女子真容。
就有知情者忍不住得意洋洋的賣弄:“我聽我那衙門裡的小舅子說起,這女子還是沈二老爺的女兒,不知怎的謀死了自己的丫鬟,這才被官老爺收押的。”
“謀死個丫鬟算什麼?”一身着粗布衣衫的大漢嗤笑一聲,衝着那書生擠眉弄眼,臉上閃爍着曖昧的笑容,“高門大戶的,這種事情多了去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沈小姐是正與人做那事,被丫鬟撞破,這惱羞成怒之下,才殺人滅口的。”
“真的?”那書生來了興致,又連連追問:“沈家門風嚴正,怎麼會容許女兒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大漢見周圍一衆人都伸長了脖子聽他說話,更是得意,“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自沈二老爺前年過世之後,這沈小姐就投靠了沈大老爺,哪知道她水性楊花,敗壞閨閣清譽,就被沈大老爺送到了慈濟寺,誰知道到了慈濟寺還是死性不改,勾搭外來燒香禮佛的香客……”
又有多事的婦人竊竊私語:“我聽我在沈府服侍婦人的姐妹說起,這女子就是沈二老爺的嫡親女兒,嘖嘖,那個脾氣可真是暴躁,一言不合對她大表姐大打出手,真不知沈府這樣的書香世家怎麼養出這樣的女兒來。”
那人羣中就爆出了低低的嘲笑聲:“這小娘子既有這等烈性,許給我做婆娘也是好的……”旁邊的人開始起鬨:“你祖上燒高香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可是沈家的女兒!”
“好人家的女兒會上斷頭臺?誰知道是真是假!說不定早被人騎過了……”聲音裡帶着幾分不甘與譏諷,周圍的人都低低笑了起來。
斷頭臺上的女子睜開一雙水亮的大眼睛,眉目間有一絲淡淡的哀愁,最後看了一眼這細雨如絲壓玉塵的景象。
明晃晃的大刀落下,一片血霧瀰漫了黃昏的金陵城。
看客又開始陸陸續續的散去。
……
一覺醒來,似乎做了一場凌亂的夢,破碎了一地,褻衣早已被冷汗浸溼。
蛙聲透着豆綠的紗窗一聲聲傳入耳中,許是荷花池裡幾隻不知疲倦的青蛙罷。
沈紫言掀起薄被,起身下了牀榻,長長的籲出一口氣,推開了紗窗,後院的荷花開得正好,一朵朵,層層疊疊,在月光下似乎踱上了一層月華,分外美麗。
看着地上投下的自己的影子,沈紫言心裡涌出一種忽悲忽喜的感覺,連她自己亦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這是重生後的第四天。
沈紫言只覺自己恍然身在夢中,從前的那些風風雨雨,似乎都沒有經歷過一般。
也罷,也罷,既然上蒼又許了我這一世的命途,說什麼,也要好好過下去纔是,若然,豈不是辜負了天意。
一雙柔荑慢慢撫上了修長的脖頸,似乎還有殘餘的疼痛,隱隱生疼。
“小姐,這也入秋了,您身子骨不好,也該小心受涼纔是。”墨書繞過雪白的屏風,順手捧起一件月白色纏枝花的披風,替沈紫言披上,繫上淡紫色的絛子,透着綠紗窗瞥了一眼遠處的荷花池,聲音裡是掩飾不住的濃濃倦意,沈紫言看着她白皙的如同夏日裡白蓮一般的面龐,一陣恍惚。
那個夜晚,是這個丫鬟不顧一切想要護住她的啊……
沈紫言心裡就有淺淺的暖流淌過,粲然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今晚的月色真好,睡不着,就起身看看。”
墨書一低頭,看見滿地的月華流淌,也來了興致,用手比劃着說道:“奴婢幾年前的中秋節,見過一幅嬋娟圖,裡面的月有這麼大。”說到興頭上,不免聲音大了幾分,就有屋檐下守夜的婆子輕咳了幾聲,“姑娘,現在三更了,歇息吧。”
墨書就不再說話了,誰知道才靜了沒多會,就聽見門外一陣喧譁聲,沈紫言聽着那聲音似乎是從東南角傳過來的,想到幼弟沈青鈺的病,就一陣心慌,忙推開門問那婆子,“這是怎麼了?”
那婆子見是沈紫言,躬身唯唯諾諾的說道:“說是二少爺又吐了,蘆葦正急着去回夫人。”說着,討好似地笑了笑,似橘皮一般的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二少爺福大命大,有菩薩保佑着呢,不會有事的。”
沈紫言望着漸漸泛白的天際,心中有如一根細針劃過一般,絲絲縷縷都是疼痛。她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的幼弟沈青鈺,那個總是如小黃鶯一般歡快的叫着姐姐的孩子,是幼年夭折的,正因爲這個噩耗,導致母親悲慟過度,臥病不起。
長吁了一口氣,沈紫言一腳踏了出去,“走吧。”墨書看着沈紫言臉色黯淡,全然沒有幾日前天真浪漫的笑容,就想到了不經意間聽到的那些閒言閒語,一時也爲自己的主子憂愁起來。
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常年不斷藥,如今府上雖有兩位少爺,可只有二少爺纔是夫人所出,早些年,二少爺尚未出生時,金姨娘所生的大少爺就一直養在老爺膝下,因是老爺唯一的兒子,自然喜愛非常,漸漸就有了閒言閒語傳出來,墨書偶爾也斷斷續續的聽那嘴碎的婆子嚼舌根,說是將來這傢俬都要給了大少爺去,夫人出自揚州寧家,也是百年的書香世家,爲人自有一番氣度,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計較,也是老爺與夫人伉儷情深,後來就有了二少爺。
誰知二少爺不僅樣貌生得極好,有八九分肖似老爺,人又極聰慧,闔府上下見了無人不歡喜,與大少爺的頑淘自是不同,老爺一顆心自然是漸漸偏向了二少爺,偏生這二少爺近些日子又病了,一直不見好轉,可真真愁殺人。
沈紫言更是愁腸百轉,屢屢想到幼弟沈青鈺的病情,心就一陣陣的抽痛,那些年,母親膝下唯有她們姐妹二人,在祖母面前說話也沒有底氣,暗地裡不知吞下了多少苦水,不止屢屢入廟還願,更是常年茹素,好容易纔有了幼弟,悉心教養到如今,卻又出了這等事。
這樣胡思亂想着,已進了沈青鈺的院子,裡面燈火通明,人影幢幢,紛沓的腳步聲聲聲入耳,沈紫言看着這等情形,知道里面定是亂作一團,自己進去了反倒是添亂,就立在門口,靜靜的望着裡面的情形。
上一世青鈺離去之時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又響在耳側,沈紫言看着那泛白的天際,心裡涌出一陣陣苦澀,料到了結局,卻無能爲力,大概就是最過無奈的事情了。
難道又要這樣眼睜睜看着青鈺死去不成?
那些過往就一一在腦海裡浮現起來,父親的飛來橫禍,母親的鬱鬱而終,姐姐的忍氣吞聲,伯父和伯母的氣焰,無一不牽扯着她的每根心絃,能活這一世已經是上蒼的恩賜,哪能再重蹈覆轍,走上上一世的老路。
“紫言,怎麼站在這裡?”一道婉轉悅耳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沈紫言聞言轉身,看着自己的大姐一身月華裙,層層疊疊泛着不同的色彩,輕柔得似一陣風似的,身後還跟隨着兩個眉目似畫的大丫鬟,藍衣和言果。兩人都是鴨蛋臉面,烏油頭髮,秀麗沉靜,妝飾衣裙,均是一樣。
沈紫言對自己的大姐一向敬重,也就直言不諱的說道:“二弟屋子裡正亂着,我進去了,雖不要人服侍,可那丫頭婆子少不得看顧着我點,反倒不美,不如就在這裡站站,等人散了,我再進去看看。”
沈紫諾明亮的眸子裡清清楚楚的閃過一道詫異之色,隨即微微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仔仔細細的看了自己的妹妹半晌,似乎覺得她與以前已經大大不同,頗有些欣慰的味道,“妹妹如今也懂事了。”
沈紫言垂下頭,微微的笑,眼底一片苦澀,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哪能再如從前那般肆意妄爲……
那時只知道自己的沈家的二小姐,自己的祖父是文淵閣大學士,父親是兵部尚書,外祖家也是赫赫有名的揚州寧家,從小被呵護在手心長大的,哪裡知道人心的複雜,誰又能想到自己的親大伯,親伯母會有那樣的心思!
沈紫諾眼看着日頭西上,拉着沈紫言在院門一側的樹蔭下立着:“雖然天還尚早,可這大熱天的,日頭毒,熱着可怎生是好?”
沈紫言看着日影斑駁,在沈紫諾雪白的面頰上打下一道道影子,抿嘴笑道:“我還沒有那麼嬌弱呢!”見她說到嬌弱,沈紫諾就長長的嘆了口氣,“也不知我們二弟這病是怎麼的,竟這樣纏綿了起來,平素裡看着多健實的孩子。”
沈青鈺的乳孃端着一盆子水出來,見到立在門口的大小姐和三小姐,急急放下盆子,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大小姐和二小姐這是來看二少爺?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