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溫情不得語
(?)
額上鑽心窩子的疼。
甘文清聽到韓君南在喊她的名字——文清姐……文清姐……
耳邊嗡嗡的作響,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讓她發沒法子睜開眼睛。
真是丟人呢,她想。
鼻端間嗅到的,濃烈的血腥味,和着一股隱隱的,揮之不去的鞋子皮革的味道,令她作嘔。
她閉着眼睛,想要清醒過來,卻又想,索性,就這麼下去吧。
她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你是誰,到底是誰。她每天都在問自己,你是誰,究竟從何而來。她也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忘不了。
那是沉澱到骨髓裡的記憶,遺忘不了,也埋藏不掉。
她曾以爲,她沒那麼疲倦。
可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她怕黑,怕疼,也怕嗅到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她更害怕自己會疲倦,因爲四肢再也尋不着力量的疲倦感,會讓人沉溺不起。
她的腦海中已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慫恿着她,誘惑着她——就這樣吧,不會疼,不怕黑,不用累。
耳邊有熟悉的聲音說——喂,你別在我跟前兒裝死啊,沒用的……
真是親切的聲音。
她想說,她沒有事,真的沒有,就那麼一下,不至於興師動衆的……她只是,有些累了,她需要放鬆,需要休息……
血腥味漸漸散去,她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恍惚間,彷彿看到了向真。
她很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看清向真的臉……眼前仍是一團濃重的黑,緊跟着是無法抑制的溼潤,她只是憑着感覺,抓住了一隻手。
向真……向真……
她有好多話要跟向真說,那個跟知涯一樣,處處護着她照顧她的向真。那個看似彪悍,實則有着這世上最柔軟最善良的一顆心的向真。
韓君南與廉潔被攔在了急診室外頭。
廉潔顯然被嚇到了,坐在旁邊的木製椅子上,慘白的一張臉上滿滿的汗意……韓君南得着空兒,開始撥電話。
過了一會兒,急診室裡出來了人。
韓君南與廉潔一塊兒迎上去。
“向真姐?”韓君南張了張嘴。
連向真摘下口罩,見着韓君南的臉色,笑呵呵的,伸手去捏君南的臉頰,“放心,死不了。”
廉潔張大了嘴。
韓君南臉上迅速的佈滿了紅暈。偏生又發作不得。
“行了,甭給我擺張死人臉,跟你哥一個樣兒,看着就討嫌。”連向真翻了個白眼,“人還沒醒,但是傷口已經處理好了,先住下來觀察一陣,等ct結果出來,我才能知道她有沒有事。”
“請問什麼時候能醒?”廉潔盯着連向真。
“傷口沒有大問題,按說一早就該醒過來了。”連向真皺了皺眉,“這也是我要留她下來觀察的原因。”
“聯繫家屬了嗎?”她問。
韓君南點頭,“已經聯繫了。”
“我得知道她有沒有什麼病史,並且有沒有在看相關的專科醫生。如果ct出來的結果不理想,就需要做個會診……當然,這是最壞的打算。”連向真捶了下韓君南的肩膀。
韓君南撇撇嘴,他一直難以想象,連向真竟然成了醫生,並且是門檻兒極高的神經外科醫生。小寶哥就曾玩笑問她,說,向真,如果病人讓你十分惱火,你會不會一個衝動,直接把病人拍死在手術檯上啊……不是沒有可能的,他們都這樣想象過。
脾氣火爆的連向真成了穿白大褂的醫生,這在他們,真的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行了,甭跟倆門神似的在這兒杵着,你們可以進去看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厲害,剛纔一直抓着我哭……真是……有那麼疼嘛?”連向真嘀咕了一下,生生的把“討厭死了”給嚥了回去。
廉潔最先進去,韓君南停了停,說了聲“向真姐,麻煩你了”,便跟了上去。
“你說,甘律招誰惹誰了?”廉潔坐在病牀邊,抽着鼻子,“還有剛剛那個醫生,我要投訴她,說的什麼話,這什麼態度?”
韓君南默默的站着,文清額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妥了,只是,臉色未免太過慘白了些。
也不知過了多會兒,聽到身後有敲門聲,他估摸着是甘家有人趕到了,便走過去開門。
“阿姨。”廉潔抹了一下眼睛,站起來。
進來的正是甘夫人和一個十分俊朗的男子,她瞅着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阿姨,甘大哥。”韓君南打着招呼。
廉潔恍然大悟,終於認出眼前的這位男子。
嚴佩蓉鎮定的點點頭,走近了,輕聲說:“謝謝你們兩個,辛苦了。”
韓君南擡了一下頭。
嚴佩蓉表現的十分冷靜和從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說:“這裡放心交給我跟文博,你們趕緊忙自己的去,我已經跟連醫生碰過面,沒有大問題。”
韓君南與廉潔對視一眼,眼中均有遲疑。
“我知道你們這一程子都極忙,儘管忙去,放寬心,把
她交給我這個做媽媽的,難不成你們還不放心?”嚴佩蓉瞭解他們的心情,心裡既是安慰,又是難過,卻仍是一臉平靜的寬慰他們。
韓君南只站了一會兒,遞給廉潔一個眼神,說:“那,阿姨,我們先走,回頭再來看文清姐。”
“好。”嚴佩蓉拍了拍他的手臂,看着君南跟廉潔離開,囑咐了句“路上小心開車”。
甘文博請嚴佩蓉坐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坐下來,望着文清。她輕輕的摸着女兒瘦瘦的臉,額上那一塊白布,刺着眼似的,下一瞬,眼睛已經溼了。
很多時候她忍不住會想,當初懷着這個孩子的時候,醫生建議她終止妊娠,那時候她拒絕了,這究竟是好,還是壞。
甘太太,您現在這個情況,這個孩子不健康的機率非常高。
醫生這樣勸過的。
肚子已經微微隆起,她能感覺到,腹中的是個小小的,也旺盛的生命。流着她的血,快樂的從她身體裡汲取營養,乖乖巧巧的,她甚至從未因爲有了這個小生命,而像旁的孕婦一樣吐到天昏地暗,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
這是她的孩子,不論健康與否,都是她肚子裡頭的一塊肉,她怎麼能放棄。
很久之後,她問自己,有沒有問過,問過她的孩子,有沒有想過,她的孩子是不是願意,如此不健康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成爲旁人眼中的異類。
她的女兒,睜着受傷的眼睛,問她——媽媽,爲什麼他們都喊我小瘸子?
本該是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童年,卻在一次一次的復健,一次一次的檢查中度過。她的女兒,在她失敗的教育下,變成了一個自卑偏執又驕縱的孩子,割腕、吞藥……她開始害怕醫院,畏懼白色,怕醫生對她說,甘太太,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更怕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女兒,魔怔一樣衝她哭喊——媽媽,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要讓我活着,當初爲什麼要生下我……
她擦乾了眼,握住女兒的手。
纖細的手背,近乎透明的表皮下,清晰的看得到青色的血管。
幸好……她撫摸着女兒纖細的手指。
她接到電話時,正在上臺階,險些崴到腳……她就知道,也相信,她的女兒再也不會做那些傻事。
“嬸孃……”甘文博揉着嚴佩蓉的肩膀,“文清沒事的。”
嚴佩蓉點着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沒有聯繫你二叔吧?先不要告訴他。已經沒有大礙了,現在告訴他,也只能是乾着急。”
甘文博答應着,心裡卻不知是怎麼個滋味。
“文博,你說,這孩子怎麼還不醒呢?”嚴佩蓉看着文清,有點兒出神,她覺得嘴巴有些乾澀。
“她這程子也是太累了,正好藉着機會好好休息休息。”甘文博看着時間,“您放心。”
嚴佩蓉嘆了一聲:“這孩子,愣是什麼時候,我都放不下心來。”
甘文博笑,“這可有的操心了,一個人您放心不下,日後成了家,您更得放心不下。”
“可不是,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嚴佩蓉笑微微的。
……
甘文清在連向真第二次查房時,終於轉醒。
視線範圍裡有……媽媽,文博,連向真,還有——邢朗。
腦門兒懵懵的疼,整個人都彷彿變得遲鈍。
連向真過來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她張了張嘴,看着向真,忽然覺得口乾舌燥的。
她點點頭,說知道,聲音已然嘶啞。
向真又問,還記得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她點頭。
向真笑了笑,轉頭對嚴佩蓉說:“您放心,暫時沒有大礙,但是,我還得留她住兩天,觀察一下。”
嚴佩蓉按着自己的胸口,忙跟向真道謝。
“您看,我說沒事兒了吧。”文博在牀邊坐下,輕輕擰了一下文清的臉。
嚴佩蓉笑微微的,擼着文清的頭髮,表情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不一會兒,送走了向真跟護士,她想起來什麼。
“文清啊,小邢得了信兒,衣服都沒換下,就趕過來了。”她微笑着,心裡也寬慰,拍了拍邢朗的手臂。
甘文清舔了一下乾燥的脣,四肢百骸仍是覺得無力。她轉着眼珠子,看見邢朗,身上果真還穿着黑色的制服,看見她在打量他,竟然對着她,微笑了一下。
真是……好難得。
他能穿着制服這樣微笑,好難得。
“哥。”她清了清喉嚨,“我想坐起來。”
甘文博小心的替她調高了牀頭。
甘文清儘量讓自己不去動一下腦袋,沉的厲害,似乎每移一寸,都會牽到傷處一樣。
被一高跟鞋磕成這樣……得虧沒事,多冤!
嚴佩蓉遞給文博一個眼神,兩人找了藉口出去,偌大的病房裡只剩下文清與邢朗二人。
兩個人都不開口時,病房裡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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