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你說幽窗棋罷,再吐衷腸 9
韓君墨看着一路枯黃的葉片,突然有點兒煩躁起來。
“歐陽。”
“是。”歐陽轉過身來。
“情況怎麼樣?”韓君墨問。
歐陽看着他,目光照顧到甘文清,見韓君墨並沒有要避諱着的意思,便點點頭,從公文包裡抓了一把枯枝黃葉給韓君墨看。
甘文清沒料到是這麼個情形,忍不住看了一眼。
“跟您料的一樣,是給村民們做病蟲害防治處理的。”歐陽說。
韓君墨靠着椅背,手摩挲着下巴,沉默着。
“緊着點兒口風,拿回去給他們做化驗,看看到底是污染,還是病蟲害。”他說。
“是。”歐陽答應着,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轉身過去,把東西放回公文包。
“這個……”甘文清看了一眼韓君墨,沉吟了片刻。
“你想說什麼?”韓君墨看着她,一潭深水似的眸子,摻進了絲絲縷縷幽深的色彩。
“應該讓環保局跟檢察院介入吧?”甘文清停住,一時竟不知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她跟他上車,原就是抱着做戲做全套的心思,不讓當事人覺察出不妥來。可他偏生當着自己的面兒說起了公事,她,不可能當什麼都沒有聽到。她隱隱的清楚,他這回調職並非明面上那樣簡單。
韓君墨擡手撫了一下眉。
“是,表面上看,已經超出了我該處理的範圍。”韓君墨說,他望着她,流水似的目光,淌過她的額頭,經過她的臉頰,最後,停在她烏溜溜的眸子上。
溫和的目光,卻也略帶了一絲困惑和茫然。
下意識的,甘文清移開目光。
“如果化驗有結果了……”甘文清說着,攥了攥公文包帶,“方便的話,給我一份。”
韓君墨靜靜的聽着,點了一下頭,半晌才緩緩說:“這個不是問題……可你想好了,你走的這條路會很辛苦,你的當事人肯不肯堅持下去,也是問題。”
甘文清咬着脣。
她與他說話向來如此,誰也不肯說開了,半遮半掩的,可有些事情,本就不必說的太明瞭,不過都是心照不宣罷了。
當然是問題。
若是從普通的土地承包糾紛案,轉成環境污染損害賠償,接下來的事情,她幾乎可以料想。這樣既沒有出質量事故,又沒有出人身傷害的事情,必定會被各部門當皮球似的踢來踢去,最終不了了之。
更何況,這是一塊被劃入市政建設的地盤。據說,這還是某位在任的市委領導親自抓的重點項目。
她頂的住壓力,那麼,當事人呢?
“我會盡力。”她舔着微微乾裂的脣瓣,笑了下,道,“我一定會做到的。”
她說的認真且鄭重,笑微微的眸子裡,波光粼粼。
這樣的她,這樣的笑容,很美。
韓君墨看着她。
“韓君墨,我會參加高考,我也一定會考進n大的。”
“韓君墨,四年後,我一定會成爲你的校友。”
韓君墨收緊了手臂,點頭,說:“好,若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說一聲。”
“不用麻煩。”甘文清搖搖頭,說,“沒什麼問題,我自己可以的……”
車子開出了工業區,甘文清堅持要下車,韓君墨便不再勉強,歐陽下車替她打開了車門。
甘文清攥着包帶,輕聲的跟韓君墨道別,說了句“三哥你保重”,便下了車。
韓君墨聽這一聲“保重”,怔了一下,心裡一動,叫了她一聲,甘文清卻已經急急忙忙的攔了輛出租。
甘文清上了車,回頭看一眼,隔着玻璃與距離,他的手扶着車門,站在那裡……她咬了一下舌尖,原只是想說“小心些”,末了卻變成一聲“保重”。
他該懂她的意思,必須懂,她想。
甘文清回到了事務所,已經是下午,這樣一個來回,飯也沒吃上一口,只讓廉潔給她泡了杯濃咖啡。不遠處的會客室裡,隱隱的有當事人嘶啞着喉嚨吼叫的聲音。她喝了口咖啡,沒有加糖,中藥式的口感,將味蕾堵住了似的,難受。
她按了一下通話器,不一會兒,“篤篤”,有人敲門。
甘文清五指成梳,扒拉了一下頭髮,眼睛盯着桌上的日曆,算了算時間,說:“小廉你幫我找一下,永達工業開發區的所有相關資料。”
“啊?”廉潔怔了一下,“這不是這兩年經貿局的重點項目嘛?跟我們的案子有關係?”
“說不好。”甘文清盯着日曆,上面被她用紅黑兩色的筆圈圈畫畫的,看着有的有些費眼,“你幫忙找一下,儘快給我……小廉,你看看,嘉年華的晚會是哪天,明天?”
廉潔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記事本,點頭,道:“是,明天。”
廉潔瞧着她笑,“您要去嘛?”
這樣的活動,甘律師向來是能躲就躲,躲的徹底。每年的嘉年華都是讓她把票派發出去,然後自己一溜煙的消失個沒影兒。
甘文清想到這個便覺得爲難,皺了皺鼻子。
那日文博帶她去pavlo
va,柳巧巧給她量身定做的兩套衣服,她簡直愛不釋手。文博卻輕飄飄的跟她說,這兩件衣服可不是送給你參加庭審的。
她撇撇嘴,這不是廢話嘛,裡邊可有一套禮服,穿去參加庭審,她還要不要做律師了。
文博就跟她說,一件兒是你給你參加嘉年華的慈善晚會,另一件兒,給你去喝浮生家寶貝千金的滿月酒穿的……
她努着嘴,當下便有點兒傻眼。
可平心而論,她當真是舍不下柳巧巧的設計。
她瞅着眼前那兩件,足以讓旁的女子失控尖叫的衣服,心想,這真是……要命。
滿月宴她必定是要去喝上一杯的,可這慈善晚會……她不太喜歡參加這樣的活動,聽着就不舒服,有藝人,亦有媒體出席……她一個圈外人,將自己打扮的光鮮亮麗的,真真兒的像是走了一遭戛納紅地毯似的。
曼生參加第一屆集善嘉年華時,面對媒體追問是否作秀的問題時,曾一語驚人。她說,倘若我作秀一次,能幫助更多的人,那麼,且當我是作秀又何妨。我反而希望有更多的人來作秀,這樣,我們就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她必須承認,曼生說的極對。可饒是如此,她仍是無法適應那樣的場合。
偏生這是丹丹一手創辦的心血,又是做善事,無論如何,她這個做姐姐的,都該去捧場……她想起韓君墨來,他鐵定是要去捧場的,這樣一想,心裡總是有點兒酸澀。
甘文清搖了下頭,沒有回答廉潔的問題,只讓她把韓君南叫進來。
“文清姐。”君南走進來,溫和的聲音,陽光的微笑。
甘文清的心,一下子被君南扯的柔柔的。
她“嗯”了一聲,吩咐道:“會客室那兒應該差不多要結束了,你先去過去,有個網絡域名糾紛案,我約了當事人,你先了解下情況,我待會兒再過去。”
“這是……”君南愣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讓我去處理?”
“我說的是——先了解情況。”甘文清笑。
韓君南撓撓頭,靦腆的笑:“瞭解!瞭解!”
他心知文清在照顧自己,給自己機會,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忽然發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
他走出去,停了一會兒,又回了頭,半隻腦袋探進辦公室。
“文清姐。”他喊了一聲。
“嗯?”甘文清看他。
“你這麼照顧我,是因爲我父親,還是因爲我哥?”
甘文清咬了一下脣,瞪着君南,順手把手裡的原子筆朝他丟過去。
韓君南大笑,立馬關上了門。
辦公室裡頓時安靜下來,甘文清盯着門後的原子筆,抿了抿脣。
門再次被推開。
甘文清好笑的看着探頭探腦的韓君南,“你現在在浪費客人的諮詢費。”
“哎,別介,這一頂大帽子。”韓君南笑出來,“最後一句。”
“說。”
“邢五哥是不錯,可我覺得我哥更合適些……”
“滾滾滾……”甘文清咬着牙,快沒脾氣了。
門終於被關上,再聽不到一點兒聲響。她望着磨砂玻璃,覺得自己手心裡都是汗。
從前,從沒有人說過她跟他合適。
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都是不合適的,彷彿沒有一個女子可以匹配他的出衆。
那麼多,那麼多的女生,課間討論的焦點人物,全是他。
眉目俊朗,笑容靦腆而陽光,白襯衫……他裝點豐實了多少像她一樣懷揣着的,少女夢。
他們說起喜歡女子的類型,從不避諱着她——長髮飄飄,一雙美腿,溫柔又不失可愛,俏皮又不失體貼……
哪樣,都是與她相去甚遠的標準。
是她如今表現的太明顯,還是……
她擡手,蹭了一下眉尖。
半小時後,廉潔提醒甘文清去會客室。甘文清看了一下時間,過去才發現,君南已經與客人處於膠着狀態。
客戶並沒有胡攪蠻纏的意思,只是相關的材料都是些純技術規範,譬如服務器訪問數據、whois記錄查詢……這都是些讓外行人看上去一頭霧水的資料。
君南的處理並無不妥,甚至是本着十分負責的態度,他的意思是,要知道這個證據是否有利於這個糾紛的解決,他怎麼的也得弄明白這個證據到底是什麼意思。
於是,雙方便糾纏在各種名詞解釋上。
甘文清坐下來,微笑了下,說:“我來晚了。”
她粗粗的掃了一下君南面前的材料,迅速的給出建議:“這樣,您看可行不可行……我們還是先調解,明天我想給他們發律師函,看看對方是什麼態度。他們若是不同意調解,我們再根據手裡的資料,商量下一步,您看行嗎?”
“那費用怎麼算呢?”客戶問。
甘文清笑了笑,回答的比計算器還要溜。
韓君南吶吶的看着她。
甘文清迅速的打發了客戶。
廉潔把客戶送出會議室,韓君南忍不住,開口道:“我以爲你不會應這個案子。”
“爲什麼?”甘文清整理桌上的文件。
“這類糾紛,標的額小在其次,打起官司來,拖延的時間太長,很容易騎虎難下。”韓君南說。
“律師分很多種,有些人追求名,有些人追求利,有些人想要成功,有些人想要地位,還有些人想要自我滿足……標的額的大小,所花費的時間多少,這些都不能成爲衡量我們接手案子的標準。我也許不會成爲一個‘成功’的律師,但是我希望自己會是個‘好’律師……我希望你日後執業時,能分清什麼是‘成功’,什麼是‘好’。”甘文清說着,對君南笑了一下,“我相信,你會跟你父親一樣,成爲一個成功的好律師。”
甘文清已經收拾好了桌上的文件,歸攏到了一處去。
走出會客室,又聽見當事人尖銳的爭論聲,她順着聲音看過去,前臺的文員跟小李正攔着。
是一對離婚糾紛的夫妻,負責案子的是剛取得執業資格的小劉律師,這會子正無措的站在一邊,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陣仗。
夫妻二人也不知怎麼的,竟然吵到事務所來,越鬧越兇。其他幾個大律師要麼有庭審,要麼外出見客戶,偌大的事務所竟只剩下甘文清一人充當主心骨。
廉潔告訴她,這夫妻二人剛剛已經在會客室大鬧過一回了。
甘文清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廉潔:“都鬧過一回,那你們還不叫保全?”
話正說着,那二人已經隔着前臺文員和小李,打了起來,隨手抄着桌上的東西做工具,砸向對方。
前臺跟小李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姑娘,生怕被牽連,捂着腦袋躲着半空中飛行的文件夾、筆筒……韓君南忙上前攔住丈夫,妻子卻越發潑辣,手裡抓着什麼便是什麼,狠狠的砸向男人。
一屋子的女士躲閃不及,保全趕到,架起女人,女人的身體懸在半空中,衝男人狠狠的蹬腿,嘴裡罵罵咧咧的,雙方仍是逮着機會便撕扯到一處。
“夠了!”甘文清冷冷的喊了一聲。
事務所裡一片狼藉。
女人怔了怔,半個身子轉向甘文清,停了有那麼一秒鐘,蹬腿的動作卻仍是慣性的使了出去,一隻足足十公分的細跟高跟鞋卻突然脫了腳,朝甘文清甩過去。
不偏不倚的,磕在文清的額角上。
衆人一怔。
韓君南心裡一沉,鬆開男人,忙跑了過去。
甘文清人已經溜到了地上,米色的大理石上滿是血色。
韓君南蹲下來,輕輕扶住甘文清,喊了一聲“文清姐”,沒有迴應。
文清額上的血流下來,糊住了臉,他用手拭了一下。
廉潔在一旁哆哆嗦嗦的,韓君南瞪了她一眼,廉潔全身一顫,語無倫次的說:“打了,我在打120……”
“車鑰匙在我桌上。”韓君南冷靜的說着,將文清抱起來,“不能等救護車了。”
嗯~~蠻晚了,大家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