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去看孃親兄長期望她回頭的殷切目光, 也沒有去看藍無塵冷峻嚴肅的臉,更沒有理會蘇千語和薛新月難得苦口婆心一次的勸慰,她只回頭看着墨狄微笑的俊臉, 目光掃過顧七期盼的眼神, 還有紫陌那沒心沒肺的笑容, 嘴角輕輕揚起了一抹堅韌決然的笑容。
“父親, 對不起, 我不能把它交給你。”她手中握着的是九韻族復興的希望,是墨狄擺脫詛咒重獲新生的鑰匙,即便對方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又如何能將它輕易交出?
藍凝將玉片收進儲物戒指,昂首挺胸就和其他幾人面海而去, 藍灃爲他們準備的客船早已停留在海岸邊, 只等着迎接它今日第一撥客人。
藍無塵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齒道:“好, 你既然如此不知悔改不聽教化,那我權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今日我便當着所有人的面,與你藍凝斷絕父女關係,從此以後,你與我碧落島再無任何關係!”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皆驚, 即便是幾個時辰前聽過此言的藍家人, 此時也都震驚不已。先前藍無塵說要斷絕父女關係, 那也只是在他們碧落島自己人中說的, 現在他又當着蘇千語、薛新月、琉璃仙子的面說這句話, 就說明這事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藍夫人猶疑了會兒,試探的問:“老爺, 阿凝她還是個孩子,您……您要不要再考慮下?”
藍無塵冷眸一掃,藍夫人立時便不說話了,藍澤張口欲言,卻被父親揮手打斷了:“藍澤,好好加強島上保護大陣,別讓什麼閒雜人等都能貿然闖入我碧落島來。臨淵一事已了,想在我碧落島上修整兩日的我們歡迎,想走的外人還請好走不送!”
藍潯還掙扎着想爲小妹說兩句,藍無塵一句話就把他的滿滿熱情拍到了海底:“你的凌波劍法修煉的如何?有空多和你二哥學學,別什麼閒事都想管,自家事還管不過來呢!”
藍無塵此言就是徹底把藍凝摒棄在了藍家人之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外人”,藍夫人、藍澤、藍灃幾人在藍無塵的強勢威逼下,雖然心疼藍凝從此無依無靠,卻還是放棄了爲她說話的念頭。
身爲藍家人,他們對藍無塵再瞭解不過,他素來剛性耿直說一不二,做出的決定從來沒有人能改變。
衆人見藍家人勸阻無果,也漸漸明白這事已成定局,看向藍凝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憫然,藍凝卻無視其他人的目光,毅然決然的登上了遠離碧落島的渡船,完全不在乎她此行一去便再也不能回到碧落島了。
臨淵之事已了,蘇千語和薛新月也沒在島上多留,藍灃安排了船送他們離島,回到清心殿後和幾位兄弟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行了,沒事的話就各自散了吧,都守在這裡做什麼!”藍無塵極不耐煩的打發走了幾個兒子,藍夫人卻堅持留了下來,守在他身邊。
長夜當空,藍無塵獨自一人坐在繡春苑寬敞的涼亭裡對月暢飲,他想起去年藍凝初回碧落島時,一家八口闔家團圓其樂融融的場面,想起那個他最愛的女人,想起她的臨終所託……
“如畫,我終究還是辜負了你的期望,沒有成爲一個好父親……我勸服不了阿凝,她太固執了,和你一樣固執。”藍無塵仰頭飲盡杯中酒,寥落一笑。“十八年前我勸服不了你,十八年後我也勸服不了我們的女兒,你看,我是不是很沒用……呵。”
藍夫人緩步走進亭中,聽着他絮絮說着那些緬懷的話,心裡有些嫉妒,卻也有些難過。
她知道他的夫君一生最愛的女人是臨如畫,可她偏偏對臨如畫產生不了任何嫉恨,那個沉默內斂的女人太優秀也太聰明,優秀到同爲女人的她也不禁爲她的高深修爲而折服,聰明到對她這個當家主母處處謙讓,讓人絲毫挑不出錯。
藍夫人輕聲一嘆,緩步上前執起酒壺給藍無塵倒了杯酒,手一抖撒了些粉末到杯中,又用靈力將酒催熱,這才遞到藍無塵手中溫聲勸慰:“老爺你不必歉疚,如畫妹妹在天之靈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藍無塵不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熱酒入喉,不過片刻就催發了藥性,意識陷入混沌之前,他聽到他的夫人輕聲在他耳邊說了聲“對不起”。
藍凝一行雖早早離開了碧落島,但並未離開太遠,上岸後到曙光城投宿休整,藍凝一進房便不管不顧的撲上了牀,什麼也不想理會,後來便迷迷糊糊睡着了。藍夫人尋來的時候,她剛醒來不久。
“阿凝,這個給你。”藍夫人將那枚從藍無塵手中偷來的玉片交到她手中,藍凝驚愕不已。
“孃親,你是怎麼拿到這個的?父親他知道嗎?”藍凝完全沒料到這最後一枚玉片會是藍夫人送來給她,心裡又擔心父親知道了這事會怪罪到孃親身上。
“他不知道,我是灌醉了他才偷偷拿出來的。”藍夫人看着藍凝歉疚自責的樣子,立時便想到十幾年前那個傾城絕麗的女子,不由得放緩了聲調柔柔道:“你和她當年真是一模一樣,難怪你父親會對她念念不忘這麼多年,還一心想把你保護在所有風波之外,只是你……罷了,我說這些做什麼!”
藍凝沒想到藍夫人會突然說起她的身份,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只吶吶的說:“孃親,我……”
“你放心,你既喊了我這麼多年孃親,我自然也不會害你,你生母是個脾氣很好的女人,當年我們也算相處和睦,我答應了她將你視爲親生女兒般教養,便不會食言。”
“我把這玉片交給你,只是希望你能儘快了結魔星封印一事。我不瞭解事情的始末,也不清楚你爲什麼寧願違抗父命也一定要解開魔星封印,但我知道你和如畫妹妹一樣固執己見,不讓你了結這樁事,你是不會罷休的。我不想碧落島再有任何災禍,只希望你真的對這件事有萬全的把握,不會因爲一時衝動放出魔星禍亂九州。”
藍凝是第一次聽藍夫人這般嚴詞厲色的說這些話,聽完也不禁感嘆,藍夫人雖然一直站在藍無塵身後少現於人前,卻依舊有她傲然的風骨。
“孃親請放心,此時我們定然會做好萬全的佈置再行動,一定不會給天下黎民帶來禍端。”
藍夫人欣慰的點了點頭,琉璃卻在此時突然試探的輕喚:“師叔?”
藍夫人神色一怔,回頭看向琉璃,半晌緩緩勾出一抹苦笑:“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琉璃見藍夫人承認了她的猜測,心裡也有了幾分底氣:“玉女門密室裡,標有最高機密的錦盒裡放有所有外派潛伏之人的名單,上面詳細記錄了你們潛伏的身份和畫像,只是自牡丹仙子死後便多年沒有更新過,師叔的身份早已改變,但畫像中的人卻與你現在有七八分相像。”
琉璃絲毫不在意說出牡丹仙子死亡一事,雖然那人名義上是她的師父,但也是帶給她一身痛苦的人,她從不後悔殺了她。
藍夫人聞言輕拂容顏,“我已經老了許多了……”
見藍凝心存疑惑,藍夫人輕笑着說出自己的身份:“我出自玉女門,他們都叫我清荷仙子,我是牡丹的師妹,琉璃的師叔。多年前潛伏在曙光城內一家富戶探查消息時遇見了你父親,被他的風姿氣度折服,後來我跟着他回了碧落島,不久後便斬斷了與玉女門的一切關係。”
藍凝萬分震驚,不由得回頭和墨狄對視一眼,驚問:“那你爲何還要從父親那裡盜取玉片交給我,你明明知道父親一向行事果決態度堅決,知道你在幫我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我沒有其他選擇。”藍夫人笑容苦澀,“臨淵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我的身份,他以此爲要挾要我幫他盜出你父親手上那枚玉片,否則便將我的身份告訴他。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把玉片交給你,至少我還能相信你不會爲禍人間。”
說完這些舊事,藍夫人清荷只覺得一身輕鬆,她長呼了一口氣道:“我瞞了他近三十年,現在終於可以和他坦白了。”
無論那個男人會有怎樣的反應,她都會欣然接受。
藍夫人走了,藍凝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她不知道孃親回去後父親會怎麼處置她,也不知道哥哥姐姐們得知了事情真相會有怎樣的反應。
琉璃在送走藍夫人後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安靜的空間裡只有墨狄和她兩個人,男人輕輕將她圈進懷裡,默默的撫着她的臉側溫聲道:“你不用擔心,藍夫人既然已經做好的坦白的準備,自然也有說服你父親的辦法,她和藍島主夫妻情深二十多年,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你並不瞭解的。”
“我知道。”
“至於玉片的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藍島主阻止你解開魔星封印,或許並不只是爲了天下蒼生,他不想你去冒險。作爲一個父親,他最想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兒女睥睨天下,而是希望他們平安一世,自由一生。”
其實墨狄心裡還有其他猜測,藍無塵精明至此,斷不會輕易着了藍夫人的道,尤其玉片這般重要的東西,他定然不會放在他人觸手可得的地方,藍夫人這麼容易就拿到了玉片,這其中蹊蹺就值得人回味了。
但他不會把這些事告訴給藍凝,若他猜想的不錯,藍無塵在衆目睽睽之下宣佈和她斷絕父女關係,爲的就是讓她與碧落島分離開來,這回又任藍夫人將玉片輕鬆偷了出來交給藍凝,就是讓她可以毫無顧忌的去做她想做、要做的事情,父愛深沉至此,他又何必告訴她這些事,讓她平添煩惱。
此時此刻,藍夫人正在碧波滄海上行舟趕回碧落島,而在百里之外的繡春苑,藍無塵正手執酒壺,一口飲盡一杯又一杯涼薄如水的酒,夜色很靜,沒有人聽到他那一聲嘆息。
藍凝靜靜倚靠在墨狄胸前,感受着胸腔裡一聲聲跳動,心中有了強烈的觸動。
不遠處傳來顧七和紫陌的聲音,紫陌夜色一濃便拉着顧七去了曙光城中閒逛,想必這會兒纔回來。
紫陌當真不愧是九天上仙,從來都是個天真任性率性而爲的女子,萬事只看自己喜不喜歡高不高興,不去考慮諸多前因後果,她卻做不到如此,行事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藍凝在心底輕嘆,她這輩子大概只能是這樣了。從墨狄懷中出來,藍凝想起藍夫人送來的那枚玉片,不禁喜笑顏開:“今天我們拿到了臨淵手中那兩枚玉片,加上孃親送來的這枚,我們已經集齊了五枚玉片和上古陣圖,馬上就能解開魔星封印了,你身上的詛咒很快就能消除了。”
原本回到碧落島是想取父親手中那枚玉片的,沒想到臨淵的貿然行動不僅暴露了他自己的身份,還給他們憑空送來了兩枚玉片,這下他們也不用再繼續蒐集了,直接就可以去解開魔星封印。
“臨淵手裡有九韻族的玉片不足爲奇,畢竟妙法仙人就是他殺的,可戰閣的玉片爲什麼也在他手裡?戰閣一役後那東西不是交給沈玦保管了嗎?難道臨淵又從他手中搶了過來?”
這一點是墨狄一直沒想明白的,今天早上在海邊看到那兩枚玉片出自何處了,他心裡就有這個疑惑的額,按說沈玦經歷戰閣一役後心性愈發堅韌,不可能會讓臨淵重又把玉片奪回去,而且最近也沒聽說沈玦出什麼事,那這玉片是怎麼到臨淵手中的?
“不用猜了,那就是臨淵從沈玦手裡奪來的,不過不是搶,是騙。”蘇千語帶着薛新月砰地一聲推開了房間的門,也不管此時夜色深沉會擾了他人的好眠,一進房間就咬牙切齒的罵道:“沈玦那個二愣子,竟然被臨淵騙的拱手將玉片送上,我真是再找不到比他還蠢的人了!”
“師姐,沈公子也不是有意的,他是擔心你……”一身粉衣的薛新月見自家師姐這般詆譭沈玦,不由得爲他解釋幾句,這事實在也怨不得沈玦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被你們弄糊塗了,薛姑娘你坐。”
“沈玦那個傻子,竟然聽信了臨淵的鬼話,說我被他抓住危在旦夕,除非沈玦交出玉片,臨淵纔會放了我,還不知道從哪裡偷了我的輕靈草做信物,那傻子竟然就這麼信了,乖乖把玉片交給了他。”說到這裡,蘇千語怒氣上來幾乎要拍爛桌子,好在薛新月及時攔住了她,才杜絕了明日一早掌櫃的找他們賠償一事。
“沈玦行事雖有些莽撞,但也不是這般衝動妄爲的人吧,怎麼會……”藍凝也有些奇怪,墨狄卻擡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情之所至,別說是一塊玉片了,就是自己的性命,沈玦也能輕易交出去。蘇千語堪不破情網,只當沈玦是個傻子,卻不知沈玦這一片癡傻背後,是一顆愛她入骨的心。
“誰知道那個傻子怎麼想的,氣死我了!”蘇千語怒氣尤盛,藍凝明智的沒有再說什麼招惹她,蘇千語怒氣過了,便也不再提這事了,只轉頭問他們:“你們真要打開魔星封印?”
“是,我們有不得已的苦衷。”藍凝溫言回她,墨狄身上的詛咒確實是她一路堅持下來的主要原因,尤其近來墨狄詛咒發作的越發嚴重,上一次竟生生痛昏過去,她不想看到她愛的男人出任何意外,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解開封印了。
蘇千語看她一身凜然毫不畏懼的樣子,便知她是打定主意了:“罷了,我也不再勸你了,當日凌霄城上險些傷了你,是我的不對,我向你道歉。此次前去解開魔星封印,怕是兇險異常,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儘管通知我。”
蘇千語不提,藍凝就快忘了當日凌霄城演武場上,她曾用生死刺攻擊過她,只是這麼久過去,她又先後經歷遇刺、墜崖、追捕,與這些相比,蘇千語傷心暴怒下的攻擊都可以輕鬆忽略了。
“我都忘了那事了,你竟然還記得。”藍凝輕笑,“至於魔星封印一事,我們還需要準備一些東西,等到了那一天,我們會通知你的。”
蘇千語很快就帶着薛新月離開了,房間又恢復到了之前的靜謐,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釋,一切似乎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我們真的要去解開魔星封印了嗎?”努力了這麼久,真到了要去做的時候,藍凝反倒覺得不太真實,她只能靠墨狄來給予她踏實的感覺。
“這不是我們期盼已久的嗎?”墨狄將藍凝的雙手握在手裡,輕笑道:“別擔心,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