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孟僧倫、唐爲天進城的是一輛箱式馬車,遮得嚴嚴實實,車身雕花塗彩,兩名俊俏少年徒步伴隨,別人沒注意到,徐礎卻一眼就瞧出這兩人是宦者。
徐礎大吃一驚,以爲濟北王將女兒張釋清送來了,他從不覺得自己對這個妻子負有責任,這時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負疚感,可是一想到是張釋清“休夫”在先,他不再認爲自己有錯,轉而擔心另一個妻子薛金搖的反應。
吳王站在那裡不動也不說話,一名少年伴隨上前小聲道:“主人不便當衆露面,希望……”
“好,隨我去大營。”徐礎清醒過來,無論怎樣,這是一場談判,濟北王若是真送來女兒,確能顯出幾分誠意。
唐爲天不管閒事,追着吳王說東說西。
他成功地找到了王顛,傳達吳王的命令,帶兵去投奔鄴城。
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冀州兵,湘東、濟北二王與王鐵眉正猶豫不決,見到吳王使者之後,大喜過望,立刻發兵渡河,直奔東都。
王顛與他手下的吳軍將士被留在百里以外,唐爲天則被送回城內,以示官兵的誠意。
“我早就到了,官兵不放人!我幾次想跑,都被他們攔住。”唐爲天憤憤地說。
徐礎急需忠誠、聽話的部下,對唐爲天很看重,到了四王府大營,從腰間解下降世棒,雙手捧送,“這是真正的降世棒,降世王生前贈與我,以後由你替我保管。”
唐爲天倒吸一口涼氣,他腰間也有一根木棒,是吳王隨便找來唬人的,他卻一直當真,以爲是降世棒的“親戚”,但親戚畢竟只是親戚,不如原主神力廣大。
“真的?”唐爲天不敢相信。
“人在棒在。”
“是,大都督,你放心吧,它比我的命都重要。”唐爲天慨然許諾,吳王交託得越正式,他越高興。
薛金搖住在廣陵王府裡,徐礎帶鄴城使者去往濟北王府,如果車中人真是張釋清,至少算是回家。
在王府的一座小院裡,唐爲天等人退下,兩名少年伴隨也離開,只有孟僧倫不肯走,小聲提醒道:“執政不可大意,萬一車中藏有伏兵……”
徐礎還真得考慮到這種可能,於是帶着孟僧倫上前,他自己掀簾往裡面瞥了一眼,轉身道:“沒問題,孟將軍退下吧,談判之後,我會叫你們。”
“真的沒問題?”孟僧倫什麼都沒看到,兀自放心不下。
“嗯。”
孟僧倫這才離去,幾步一回頭。
等到院門關閉,徐礎剛要請鄴城使者下車,車中人探頭出來,笑道:“他們都走了?”
濟北王派來的人不是女兒張釋清,而是世子張釋虞。
徐礎心中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一開始怎麼會想到張釋清,大概是以爲濟北王捨不得讓兒子涉險吧。
“濟北王真是……”徐礎不知該說什麼。
“是我自己要來的。”張釋虞跳下馬車,四周看了一眼,驚訝地說:“這不是我家嗎?”
“現在是義軍大營。”
“哈哈,妹夫真會選地方。”
“進屋說話吧,外面又黑又冷。”徐礎做出主人的姿態。
“好啊。妹夫知道這座小院原來住的是誰嗎?”
“不知。”
“是我父王的一名寵姬,姓阮,最擅長歌舞,尤其是飲酒微醉之後,愈見功力。父親極寵受她,一年當中倒有一半時間住在這裡。我小時候見過阮姬之舞,嘖嘖,至今難忘。”
“濟北王將她帶去鄴城了?”
說話間,兩人已進入正房,張釋虞雖是王府主人,卻只記得大概,徐礎點燈,請他坐下,“只有涼茶。”
“我帶着呢。”張釋虞穿着一件狐皮長袍,從袍下拎出一隻細長酒壺,用手摸了一下,笑道:“車裡有炭,我一直用它熱酒。”
張釋虞又從懷裡取出兩隻杯子,分別斟滿,敬道:“很久沒與妹夫喝酒了,來,我先敬你一杯。”
“真是好酒。”徐礎喝完之後讚道。
“不知是哪裡貢來的,我嘗過之後覺得不錯,就帶來了。妹夫剛纔問我什麼?對,住在這裡的阮姬,她沒去鄴城,幾年前就死了。說來可笑,那次她喝的酒稍多了些,跳舞之後找地方嘔吐,千不該萬不該,她竟然去了井邊,手扶井欄,一個沒注意……唉,天妒紅顏,就是這個意思吧。阮姬死後,父王鬱鬱不樂,封井鎖門,自請就國,兩三年不回東都。”
徐礎默默飲酒,他不是來聽故事的,卻有一點被打動,心中感慨阮姬死得不值。
“唉,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認認真真地活着,天上神佛看你卻只是一個笑話,輕輕一撥,就將你推入一個極尷尬的境地。”張釋虞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感嘆。
“聽說世子已獲封爲關中王,恭喜。”徐礎改變話題。
張釋虞笑道:“別提了,事情麻煩着呢,太皇太后封我爲王,好讓我去賀榮部談判,當時沒人反對,等我回來,一班逃亡鄴城的大臣卻不同意,說太皇太后沒有資格封王,我只能算是假王,必須等到聖旨,才能成爲真王。瞧,我與阮姬一樣,也被輕輕撥了一下。”
“皇帝逃亡江東,不肯封你爲王嗎?”
“他就是肯,我也不能接受啊。接受江東的封王,就等於承認那邊纔是正統皇帝。”張釋虞搖搖頭,“我必須等新皇帝在鄴城登基之後,才能獲封真王。”
徐礎笑道:“到時候,虞世子就不止是封王了吧?”
“妹夫什麼意思?哦,抱歉,我總是改不了口,你現在是吳王。”
“跟你一樣,也不是真王,我是吳國執政王,尋到真王之後,要讓出王號。”
張釋虞笑得頗爲開心,“聽妹夫這麼一說——我還是叫你妹夫吧,順嘴一些——你也不是真王,我心裡踏實多了。”
“怎麼?”
“妹夫別多想,我不是說你不配稱王,只是……王號易得,想去掉卻難,妹夫不是真王,少了許多麻煩。”
徐礎歸順之後,要去掉王號,改稱吳國公。
外面腳步聲響,徐礎正納悶誰敢擅闖此地,就見薛金搖身穿盔甲,持刀進屋,看到張釋虞,一下子愣住了。
張釋虞不明底細,臉都白了,從椅子上跌下來,顫聲道:“吳王,你、你真要對我下手?”
“世子休怕,這位是……”徐礎含糊過去,起身來到門口,小聲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薛金搖聽到傳言說吳王的另一個妻子進城,心中大怒,提刀就來,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名少年,不由得大爲羞慚,臉上卻不肯表露出來,收刀入鞘,“聽說你有客人,我來敬杯酒。”
薛金搖繞過吳王,來到桌前,拿起吳王的杯子,向坐在地上的張釋虞道:“別怕,我不是來殺你的,敬杯酒就走。”
“是是,這位將軍怎麼……”
薛金搖仰脖一飲而盡,轉身走了。
徐礎將張釋虞拽起來,“沒事,咱們繼續談。”
張釋虞驚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不動,全沒了剛纔的隨意灑脫,“那是妹夫手下大將?”
徐礎不能再瞞,只得道:“那是……降世王之女,我的妻子,曾被官兵擄獲,世大沒見過她?”
張釋虞恍然,“原來是她,我昨天才從鄴城趕來,聽說過,沒見過。呵呵,妹夫見異思遷啊,可我怎麼也想不到,妹夫會……會喜歡這種女人。”
“世子不也娶了賀榮部女子?咱們還是一樣的。”
張釋虞大笑,終於恢復正常,“沒錯,想要取信於人,聯姻總是最常見的手段,可是好像也沒什麼大用,妹夫沒留在父王那邊,也沒保住降世王。算了,都是小事,妹夫就算再娶十女、百女,第一位正妻也還是我妹妹,你是張氏的女婿,賴也賴不掉。”
張釋虞忍不住向外望了一眼,生怕薛金搖還在外面,聽到這句話會闖進來砍他。
“濟北王派世子進城,足見誠意,我再沒有疑慮,願意儘快歸順。就有一個麻煩,城中諸王不和,尤其是寧王,不肯聽從我的命令,我若歸順,他立刻就會火燒東都,與官兵決戰。”
“那人是個瘋子嗎?三番五次前去挑戰官兵,打又不敢真打,像蒼蠅一樣令人厭惡。”
“寧王以爲這樣能顯出他的勇猛,爭得義軍的擁戴。”
“哦,可妹夫一定有辦法收拾他。”
“有,需要鄴城配合一下。”
“怎麼說?”
“後天上午,我會傳令諸王四面出擊,東、西、南三面皆是虛張聲勢,官兵無需在意,將突騎集中在北面……”
“妹夫不用說了,我已明白。可是寧賊一見官兵勢大,絕不敢迎戰,肯定帶兵逃回城裡。”
“我會提前奪取城門。”
張釋虞大笑,拍腿道:“妹夫這一招真夠絕的,行,就按你的計策行事。妹夫送出太后,如果能除掉寧賊,就是湘東王和歡顏郡主對你也不會有疑心了。”
“湘東王還是不信我?”
“湘東王還好說,歡顏郡主……她現在跟從前不一樣啦,天天守在太皇太后身邊,深受寵愛,言聽計從。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視妹夫爲仇敵,說你的話一句也不可相信。”
“她大概怕我到了鄴城,對她是個威脅吧。”
“有可能,歡顏擅使計謀,與妹夫是同一類人。別管她,還有我們呢,我與父王盼着妹夫過來幫忙。”
張釋虞眨下眼睛,算是迴應徐礎之前的一句話。
鄴城若有新皇帝,張釋虞就不止是稱真王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