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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完全不受打擾時,張釋虞偶爾會捫心自問,他是不是歷來最倒黴、最生不逢時的皇帝?登基沒有幾天,連真正的龍椅都沒坐過,只是空擔一個名頭,卻遭到一連串的打擊,先是父親被扣押,然後被迫離開鄴城——他喜歡鄴城,僅次於東都——如今又要去往敵營,進行一趟福禍未知的拜訪。
出發之前,歡顏郡主向他保證:“此行沒有危險,種種跡象都表明,單于願意與朝廷結盟,陛下此去,必能帶回賀榮騎兵,威名遠播、興復天成,皆在此一舉。”
張釋虞還記得自己的回答:“從前你也保證過鄴城萬無一失,結果呢?”
但他不記得歡顏郡主的回答,或許她就沒有再開口,目光稍顯嚴厲,只憑無聲的斥責就讓皇帝乖乖聽話。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張釋虞對歡顏郡主既畏懼又依賴,就像是當初對待萬物帝。
張釋虞不敢不出發,中途路過漁陽城,他遠遠地望了一眼,心裡有點羨慕妹妹,至少她敢於違命、可以違命,他卻不行,肩上的擔子太重,縱有萬分不願,也得硬挺下去。
他沒有乘坐“龍輦”,而是騎馬,這也是歡顏郡主的安排,認爲乘車會招至賀榮人的輕視。
歡顏郡主派出五百人護送皇帝,絕不算多,而且幾乎全是執旗的儀衛,看上去威風凜凜,其實不堪一擊,即使面對同樣數量的賀榮騎兵,他們也不是對手。
賀榮部十分重視皇帝的到訪,派人到數十里以外相迎,然後每隔三五里都有一位大人率衆等候在路邊,上前敬酒,以示尊敬。
賀榮騎兵的數量很快超過皇帝的衛兵,不知是單純的高興,還是在示威,成羣結隊地跑前跑後,呼嘯聲此起彼伏,張釋虞尚能勉強維持鎮定,那五百名衛兵卻有不少人臉上變色,手中的旗幟似乎比平時沉重許多。
到達賀榮人營地時,正是黃昏時分,最後一片陽光灑滿整片荒野,營地因此顯得更加廣大,奔馳的騎兵也越顯衆多。
張釋虞驚恐之餘,還有幾分羨慕,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支持,如果有這樣一大軍作爲後盾,他纔算是真正的皇帝。
強臂單于親自出營迎接,兩馬交錯,他探身過來,擁抱皇帝,稱他“妹夫”,張釋虞則呼他爲“兄長”,心中稍安,單于看樣子的確很熱情。
單于和皇帝並駕齊驅,在營地裡兜行一個大大的圈子,所經之處,山呼萬歲——這是賀榮人現學的中原話。
停在大帳前,天色正好暗下來,各處的火把同時點亮,尤其是在大帳周圍,火把尤多,照得亮如白晝。
單于下馬,挽着皇帝的手臂進帳,小聲詢問妹妹的狀況,聊些家常。
張釋虞懼意漸去,笑容變得自然,說話也隨意許多。
只要願意,張釋虞善於討好別人,甚至不需要刻意而爲,強臂單于果然很高興,一定要皇帝與他共坐一席。
弟弟過來拜見,此後一直坐在皇兄身邊,雖然不能幫着喝酒,但是能在皇帝與單于交談時幫腔,小小年紀,已懂得察言觀色,再加上天真無邪,很得單于歡心。
張釋虞連這個弟弟的名字都不記得,但是很高興得到相助。
整座營地像過節一般熱鬧。
徐礎的居處離大帳不遠,他卻沒有見到皇帝,也沒有獲邀參宴,只比平時多分得一塊肉、一塊乳酪。
昌言之出去看了會熱鬧,回來道:“天成是我們七族的仇人,可我今天卻有點同情皇帝,他被單于帶在身邊,亦步亦趨,沒有半點威嚴。也不知是我看錯了,還是真的如此,皇帝好像還很高興,就像是……就像是窮親戚上門,終於借到了幾兩銀子。”
“你還是不喜歡天成皇帝。”徐礎笑道。
“反正喜歡不起來。唉,我若是賀榮人,看到自家單于坦然自若,再看到皇帝畏首畏尾,心裡肯定十分自豪,士氣大漲。”
“單于是主人,皇帝是客人,有點緊張倒也正常。”
“放在普通人身上,這叫正常,對皇帝,那就一點也不正常。我就惋惜一件事:公子常說自己不適合稱王,可是更不稱職的人卻能做皇帝,公子……其實我支持公子的選擇,就是覺得不公。”
“做皇帝做到讓外人覺得可憐,何必呢?”
昌言之點頭,“道理沒錯,但還是不公平。”
徐礎大笑幾聲,“亂世之中,哪來的公平?收拾東西,咱們快要走了。”
昌言之大喜,“東西早就收拾好了,隨時能走,田匠呢?咱們是要趁亂逃走嗎?”
“賀榮人的營地可不那麼容易逃出去,我在等單于將我放走。”
“這個……可能嗎?”
“做好準備,萬一單于一高興,真的放我走呢?”
昌言之大失所望,“值錢之物都被翻江龍搶走,落到賀榮人手中,他們一直沒還,只剩幾件衣物,早就收拾好了。田匠呢?好一會沒見到他了。”
“他已經走了。”
“什麼?”昌言之大吃一驚,“什麼時候走的?賀榮人怎麼沒有察覺?爲什麼自己逃走,不帶着咱們?至少應該帶上公子吧。”
“咱們兩人都是累贅。”
“那也太不夠義氣……他怎麼逃走的?”
“穿上賀榮人的袍子,騎上賀榮人的馬,就這麼出營了。”
“這也太簡單了,公子不能照做嗎?”
徐礎搖頭,“你我都不能,因爲咱們沒法留下‘屍體’。”
“屍體?什麼屍體?”
“你出去問問,外面應該有消息了。”
昌言之一臉疑惑地出去,良久纔回來,臉上的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大家都說……田匠死了。”
“對啊,不死怎麼留下屍體呢?”
“可是……有人替死嗎?賀榮人認不出來?”
“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我只知大概,不知詳情。”
“他與賀榮人摔跤,連贏數場,有點出言不遜,惹怒了幾個人,當場被亂刀砍死。屍體已被拖去掩埋,賀榮平山聽說之後也沒當回事,還說昨天就要殺他……屍體究竟是誰?”
“賀榮人抓來的一名俘虜,沒有上報,是一名多餘人。”
昌言之明白過來,“抓一個人殺死,將臉部破壞,讓別人認不出來。如此說來,那些拔刀的賀榮人,其實是田匠的朋友?”
“準確地說,是‘賭友’,他們輸的錢太多,用這種方法還債。”
昌言之發了一會呆,“他們倒是願賭服輸。”停頓一會,他又道:“替死的這人可就倒黴了,死得不明不白。”
“田匠是位豪傑,他若稱王,必然適合。”
“平白傷人性命,只爲借一具屍體……的確,他適合稱王。”昌言之輕嘆一聲,找地方坐下,沉默良久,看向徐礎,“退位之舉,是公子的幸運,也是我的幸運。”
“只是又要體會勸人之難。”
“還有公子勸不動的人?”
“大有人在。”
“但是以公子的才智,總有辦法吧?”
“三個字——再等等。”
“等什麼?”
“等對方自己心動,自己說出意願,然後——輕輕一推。”
“公子好像十分高興,是不是剛剛成功了一次?”
“被你看出來了,我還得修行,面不改色纔可以。”
“哈哈,再面不改色,公子就成石人兒了。”昌言之受到感染,心情好了許多,唯獨對那具屍體感到難過,然後他醒悟過來,怪不得自己會跟隨公子,公子不適合稱王,他也不適合做將軍。
大帳裡的宴會將持續整夜,小帳篷裡,徐礎與昌言之閒聊,倒也不覺得受到冷落。
將近半夜,有人在外面道:“徐公子休息了嗎?”
“請進。”徐礎回道。
周元賓進帳,笑道:“我看到燈亮,猜徐公子還沒休息,是在秉燭夜談嗎?”
“外面太吵,睡不着。”
“這一夜都不會消停。”
昌言之識趣地悄悄退出去。
周元賓拱手道:“恭喜徐公子如願以償,單于和皇帝飲酒時,左神衛王當衆表示,他不願再娶芳德公主,單于也表示,公主的行爲舉止有失婦德,而且傳言她已失身,不配嫁入賀榮部。皇帝很尷尬,替公主致歉,並且承諾,要在宗室中爲左神衛王再選一妻。”
“多謝告知。”
見徐礎顯得比較冷淡,周元賓笑道:“徐公子真是沉得住氣。另有一個好消息,田匠被殺,徐公子又一直沒顯出王者之風,單于覺得無趣,不再要求左神衛王取得你的臣服,改而要求他日後奪得一州,獻給皇帝當作禮物。”
“單于今天想必十分高興。”
“很高興,但是徐公子能夠如願以償,可不是因爲這個。”
“多謝。”徐礎拱手笑道,是周元賓前去勸說單于大妻,纔將這兩件事做成。
“等晉王趕到,看單于如何接待,就能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了。”周元賓很聽劉有終的命令,卻全然不知其中的真實原因,更不知道劉有終去勸說晉王改變計劃。
“我什麼時候能走?”
“明天一早就走,以防夜長夢多,徐公子要去哪裡?漁陽嗎?”
“還沒決定。”
周元賓以爲徐礎不願說,也不強迫,告辭離去。
昌言之回來,聽說結果,又敬又喜,立刻將行李重新收拾一遍,準備次日一早就走。
外面的喧鬧聲一直沒有消失,帳內兩人卻太睏倦,吹熄油燈,分別躺下休息。
不知是幾時,周元賓又來了,沒再外面通報,直接闖進來,“徐公子,快醒醒。”
徐礎立刻坐起來,眼前一片漆黑,“周參軍?”
“果然夜長夢多,單于又改主意了,徐公子怕是走不得,公主或許也還要嫁過來。”
“怎麼回事?”
“皇帝的隨行者當中有一位寇道孤,據稱是樑王使者,不知說了些什麼,竟然令單于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