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剛剛班師回朝的庫莫提一回到京城,就得到了花木蘭“鬱結於心,臥牀不起”的消息,實在是吃驚的不行。
花木蘭在他帳下任職過,當年是在戰場上硬抗一刀都不皺眉的真漢子,怎麼可能因爲一些無稽的流言就“鬱結於心”?
很多傳聞都說是因爲陛下惱恨花木蘭侮辱了興平公主,所以不願起復他,將他軟禁在南山之中,最終鬱結於心,無法見人。
也有說是因爲花木蘭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趁機落井下石,逼得陛下不得不表態,先對花木蘭處置一番。
無論是哪一個,都透露出一個不太好的信息,那就是“花木蘭失寵了”。
吃了一驚的庫莫提立刻派人出去打探,得回來的結果卻和外界的傳聞又不一樣。花木蘭雖然住在南山,但其實是去養傷的,他之前救陛下時肩膀受了傷,整個肩膀都出了大問題,如果不養好,以後手臂就會廢掉。
爲了避免花木蘭強行動武導致傷勢惡化,拓跋燾讓他去人少僻靜的南山專門養傷,甚至派了太子去侍疾,自己也經常前往南山探望。
一樣是養病南山,兩種不同的傳言,結果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
一種是已經失寵岌岌可危,一種卻是聖恩日隆如日中天。
庫莫提在心中權衡了一下之後,最終選擇了去宮中親自問一問拓跋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一入宮,就出不來了。
拓跋燾非要留他在宮裡常住。
“你在京中的宅子裡也沒幾個人住,住着也怪冷清的,不如到我宮裡同住,也好說說這次出征的事情……”拓跋燾今天一天就圍着這位兄弟轉了。“怎麼就掉水裡了呢?我剛接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爲是聽錯了,你那麼謹慎的一個人……”
拓跋燾突然狐疑地看着庫莫提,直看得庫莫提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哈哈哈哈……”拓跋燾的表情由狐疑轉爲恍然大悟,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大笑了起來:“莫不是看到來的不是我,嚇得腳都滑了?哈哈哈哈……”
庫莫提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好笑地搖了搖頭。
“陛下實在太過天馬行空。只是下次再有這種事……”
“我將你的姑姑貶爲了庶人,你怨不怨我?”
拓跋燾開口打斷了庫莫提的話。
“……”庫莫提見終是繞到了這個話題上,索性放開了和拓跋燾說個明白:“陛下,我已經想明白了,與其放任他們繼續謀劃,最終釀成大禍,也許現在這種結果是最好的,對於我姑姑的事,我只能說……”
他嘆了口氣。
“謝陛下的不殺之恩。”
拓跋燾的眉眼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對於這件事,他也是滿心感慨:“禍事的種子從幾代前就已經埋下了,但先祖的決定,並不是我能夠左右的。如今能夠及早解決,也可以免於傷及無辜,對於他們的後人,我也會從寬處置……”
“是。”庫莫提點了點頭。“還有一事,我覺得還是該說出來比較好。當年黑山大營中,有一名爲殺鬼的疑犯自盡,用的是弩機的機簧,那機簧,是我給他的。”
“咦?”
拓跋燾想了起來。
“那不是花木蘭的……”
“不僅僅如此,花木蘭大比那天,原本有刺客已經謀劃好行刺崔浩,花木蘭撞破此事,將這件事告知了我,而我順勢探查,最終找到了謀劃之人,正是王家出身的將領,我威逼利誘,讓對方打消行刺崔浩的主意,又逼迫他受傷回鄉,所以此事纔不了了之,之後的大比順利進行……”
庫莫提看着若有所思的拓跋燾,又繼續說道:“黑山大多是軍戶入伍,各方關係複雜,殺鬼也是如此。他的父母姐妹都受舊主的控制,哪怕已經博到了那樣的地位,還是不得不爲真正的刺殺之人頂罪。他知道我救過花木蘭,所以希望我能給他個方便,讓他能夠速死,不要連累任何人。”
“我殺鬼他爲何,他道他的家小全在舊主的手上,如果認罪,說不定要被誅九族,可不認罪指出真兇,家小又肯定沒命。他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全家都是死,不如自己先自盡了,證據不足之下,陛下說不定不會禍及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能因此逃過一劫。”
“他的舊主,原本是衛王帳下的將領……又是宗室的家仇……”庫莫提表情平靜地說着:“我答應會把他一家老小救出來,然後就給了他那枚機簧。”
拓跋燾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聽着庫莫提的“自首”。
“我一直想要維持宗室和陛下之間的‘平靜’,我原本想着,等陛下的實力越來越強,宗室自然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而您性格寬宏仁厚,和先帝、先祖完全不同,又有容人之量,只要時日一長,那些不安就會隨着時間散去,所以那些年,我曾做了不少瞞天過海的錯事。”
庫莫提在河裡已經想明白了,他也不願一直欺騙拓跋燾,索性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殺鬼死後,我直接找到了衛王之孫,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願意爲他們隱瞞真相,所以殺鬼的家人很快就給我送了來。我將他們安頓在我的封地之中,做一個普通的牧民,對他們謊稱殺鬼已經戰死,我是他的主將所以照顧他們,殺鬼的家人對我感激涕零,自是再沒有問過殺鬼爲何而死。”
“後來王家收斂財富,也是爲了造反所用。王斤在長安橫徵暴斂,姑姑見沒辦法瞞下去,就把東西藏在了我的別院之中,我趁機將這些錢暴露出來,讓您充沒入庫,我也因此和她有了不和。但我卻沒有想到她有這個膽子,除了提供錢財,還敢自己動手……”
庫莫提的眼神裡滿是悲慼。
“她是自作孽,我也管不了了。”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了嗎?”
拓跋燾沒有表現出如何詫異的樣子,繼續說着:“你還有什麼心結,我們兄弟兩個索性一起說完了吧。”
“黑山之時……”
庫莫提見拓跋燾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便開始仔細回想起來,從當初發現黑山不對時開始說起,一五一十的說着當年他發現的那些宗室動作。
他早將生死拋之度外,又沒有親人羈絆,大敗燕國而回,更多的倒像是“贖罪”和“還願”,更不會有什麼隱瞞。
庫莫提說的事情,有許多拓跋燾早已經通過被審訊的宗室知道了,還有一些不知道的,通過庫莫提抽絲剝繭,也能推斷出一二。
漸漸的,一個已經佈局了至少十年的陰謀一點點顯露在拓跋燾面前,有些事情更是驚得他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說什麼?修國史的人裡面有他們的人?他們想立碑將之前的事情全部披露出來?”拓跋燾不敢置信地吼道:“我們是鮮卑人!鮮卑舊規,兄弟死了,弟弟娶了嫂子、哥哥娶了弟媳,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居然想要立史?”
“不僅僅如此,先帝和先祖殺了那麼多宗室,有不少都是冤殺,他們在國史裡動了手腳,卻欺上瞞下,爲的就是日後能把他們的不平告知天下,而負責修撰國史的崔浩,雖然只不過是擔了個名分,但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
庫莫提有些無奈地說道:“之前他們還擔心崔浩會發現他們在國史裡動的手腳,因爲崔浩實在是太聰明瞭,所以他們纔想在黑山大比的時候刺殺崔浩。結果刺殺不成後,他們發現崔浩每天要處理的政務實在太多,根本沒時間盯着修史的史官們每天工作,只不過每三個月看一批書稿罷了,索性也不下這個功夫了,轉而賄賂、收買那些校對的文書,國史太過繁雜,我鮮卑人沒有文字,許多資料不全,都是要去詢問那些宗室的長者的,這又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他沒敢說,國史修成之日,也是鮮卑羞恥之時。
“這麼大的事情,你竟一直藏到現在……”拓跋燾有些怨懟地嘆了口氣:“是我太好大喜功了嗎?還是我太過重武輕文?修國史的事情,你今日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每個朝代都要修國史,鮮卑沒有文字,之前漢化又不夠,許多漢人的大臣不肯出仕朝廷,所以修史的事情一直拖到現在才做。
崔浩是總官,可總官向來只是擔個名頭,漢人的大臣許多不願意爲鮮卑人修史,所以史官之中鮮卑人倒佔了大半。
這也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若哪一天“原汁原味”的國史公佈於衆,想要再刪減就成了天下的笑柄。可鮮卑一族矇昧之時的言行,在現在看來是野蠻的、寡廉鮮恥的,在那時候的胡族看來,卻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拓跋燾一直想讓魏國成爲“中原正統”,這些醜事如果公諸於衆,正統的地位就會動搖。
“如果我沒有發現,你準備怎麼阻止?”
拓跋燾好奇地問自己的兄弟。在他看來,如果修史一修十幾年,那工程如此浩大,想要阻止是極難的。
庫莫提摸了摸腰間的佩玦,有些尷尬地回道:“少不得……要燒陛下幾間屋子……”
“你……你……”拓跋燾瞪大了眼睛,“書庫總共也沒多少書,你一燒完……”
“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庫莫提臉色頹然:“我當時想着,哪怕拼着受彈劾,也要想法子把所有的東西付之一炬。可後來我想一想,到那個時候,我還有沒有活着都不一定,所以就想着這幾年就想法子給燒了,一旦文稿燒了,崔浩必定會警覺,開始重視此事,親自支持修史……”
書庫燒了,肯定有人要負責的,修史的總官崔浩要因此受責,爲了洗刷恥辱,只能把國史重新修繕的更加“完美”。
一旦崔浩重視起來,那些宗室在崔浩手中是玩不了什麼花樣的。
“你以爲你做的隱秘,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痕跡。早在我登基之時,就有白鷺官曾經密報過你和宗室交從甚密。”拓跋燾苦笑,“羅結曾經警告我注意你的動靜,花木蘭曾經認爲你和王斤有勾結,想要對我不利。我一直相信你,若你真要對付我,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當年那一杯毒茶……”
“陛下,請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當年那位堂兄的事情,是兩個人心中一直的痛。
那麼精彩絕豔的人物,從此就消散在塵世之中,哪怕重修國史,也不會再提上一句。
有時候,庫莫提甚至覺得那一杯毒茶,還不如自己全喝了纔好,免得後來如此掙扎艱辛。
“說到花木蘭……”庫莫提生硬地轉着話題,“我還以爲花木蘭會和百官一起出城迎接我們班師回朝,爲何外界都在傳聞他在南山養病?”
“他確實在養病。”
拓跋燾頭也疼的很,施法之後,得到神力的拓跋晃很快就能到處跑了,花木蘭卻元氣大傷,養了半個月纔好。
因爲一直沒有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拓跋燾有些不敢面對花木蘭,也就沒有下旨讓花木蘭回家去,只是讓太子跑的更勤快點,自己也經常擺駕南山別宮,但每次都呆不到一個時辰。
“你回來正好,你幫我去勸勸他,他這麼年輕,竟然想要解甲歸田……”拓跋燾頭疼地說着:“他說他累了,而且並不喜歡打仗。你聽聽,我正是要用他的時候,他卻和我說厭倦了打仗,想要回鄉!”
“陛下可是之前允諾了花木蘭什麼卻沒有實現?”庫莫提第一反應就是拓跋燾有什麼事惹惱了花木蘭。
他知道花木蘭的脾氣,絕不是胡來之人,除非心灰意冷,否則不會主動求去。
“我看起來就這麼荒唐?”拓跋燾鼻子都氣歪了,“我甚至都準備將虎賁軍擴充到五萬人了!”
“那是興平公主之事,陛下……”
庫莫提又繼續猜測。
拓跋燾越聽越是煩躁,再想到庫莫提什麼都和他說了,他再瞞着他也沒什麼意思,索性深吸了口氣,看着庫莫提開口:“罷了,我和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也好幫我參詳參詳……”
他們議事的地方本就是無人的水榭,侍衛都在岸邊巡邏保衛,拓跋燾也不怕別人聽了去,所以乾脆利落地對庫莫提說:“其實,花木蘭是個女人。”
這下子,一向淡定的庫莫提也淡定不起來了。
“那不可能!”
庫莫提失聲大叫:“他曾和我同帳共寢過……他……他那個樣子……”
“呃?同帳共寢?哦,你說的是值夜啊……”拓跋燾先是驚得也變了色,再想到花木蘭以前是庫莫提的親兵,絕不會有什麼私情,否則庫莫提也不會都不知道她是個女人,這纔好笑地顫動了幾下身子。
“這有什麼,我還在她面前脫/過/衣/呢!軍中直接敞開了撒尿的都有……”
庫莫提努力把賀穆蘭的那張臉往女人上想,想的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彆扭的寒毛直立,連連搖頭。
“陛下你莫和我開玩笑,你說我是個女人都有人信,花木蘭那樣的勇士,怎麼可能……”
庫莫提這還算淡定的,赫連明珠上個月聽他說的時候,根本就是把他當瘋子一般捂着耳朵跑走的。
拓跋燾心中憋了這麼久,說給誰聽都不信,這下子惡趣味上來了,正好藉着這件事和緩兩人剛纔尷尬的氣氛,笑着說道:“我之前想要重用他,便派素和君去查了一下花家的底細,結果你猜怎麼着?花家只有兩個女兒,叫花木蘭的,乃是他家的二女兒,唯一的一個兒子還沒有成年……”
庫莫提蹙了蹙眉。
“那也有別的可能,比如家中子侄替叔伯從軍之類……”
“但是她自己親口和我說的。”拓跋燾不緊不慢地笑了,“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爲市鞍馬,從此替爺徵……”
拓跋燾大笑着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
“她自己說了她是女人,只不過確實長得不算貌美,個子又高,從小力氣大,又跟着花父學習武藝,進了軍營之後,竟沒有人認出她是個女人。況且,你也見過她那個美貌無雙的同袍……”
拓跋燾指的是狄葉飛。
“你覺得和他在一火,誰會覺得花木蘭是個女人?哈哈,哈哈哈,就是我,我也不會覺得花木蘭是女人的!”
“給本將軍擦個背!”
“標下去叫侍從……”
“將軍大人,您多久沒沐浴了?”
“兩個多月。抓的很舒服,用你那些粗繭再擦擦!”
“右軍吃的太差了,你身材這般瘦小,力氣究竟都在哪裡呢?”
臉已經綠了的庫莫提腦海中突然想起過去的事情,整個人卻有些暈眩,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的
那時候他做了什麼?
對了,他捏了捏花木蘭的胸,然後說——
“哈哈哈,你小子原來看起來瘦,胸前練得卻也挺結實的……”
眼前這些是什麼?咦?怎麼有星星在天上飛?現在不是白天嗎?還是他在水中泡的時間太長,腦子也進水了?
庫莫提扶了扶水榭的柱子才得以沒有一頭栽倒水裡去,旁邊的拓跋燾已經笑得趴在石桌上不能動彈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會這樣!哈哈哈哈哈!我就等着你們這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你先別笑……”庫莫提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花木蘭真是女人,那她除了解甲歸田,就只有‘詐死’一條路走了。你有沒有想過,她身邊那麼多沒有娶親的親衛,如果傳出去她是女人,日後如何婚配?如何生活?”
“詐死?不不不,我曾對她說過,即使她是女人,我也會用她。”拓跋燾有些苦惱地坐在了水榭的石桌上。
“花木蘭和其他的臣子不一樣,她沒有私心。也許有時候有些婦人之仁,有時候又有些可笑的堅持,但她和你我一般,俱是心中有信念之人,而非爲了功名利祿蠅營苟且的庸人。”
“她雖身爲女子,但見識和器量都不亞於男人。這世上有不少女人值得別人敬重,我阿母竇太后是一個,賀夫人是一個,花木蘭更是超脫了‘男女’的範疇,僅僅就是個值得重用的英雄而已。”
拓跋燾收起調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地質問着庫莫提:“我問你,我可以重用罪犯、可以重用降臣、甚至可以重用敵人,爲什麼不能重用一個女人呢?就因爲她是女人而已?”
“陛下,你當然可以一直重用她,但前提是她願意。如今,她既然已經起了厭倦之心,必定是已經察覺到女子身份所帶來的不適。女人比男人老的要快的多,等她三十歲的時候,要是還無兒無女,一輩子是見不得光的身份,就算封王拜將,又有什麼意思?你讓她一回將軍府,就面對着牆壁過一輩子嗎?”
庫莫提知道拓跋燾的意思,但那風險太大,他不願意兩人都選這條路。
“選擇詐死,至少能將生活迴歸到原本的正軌上。雖然她不貌美,但憑藉着自己的家財,招贅卻是可以的。她武藝如此了得,等閒男人也不可能讓她吃虧……”
庫莫提眼前突然出現穿着女裝的花木蘭教訓相公的樣子,不禁甩了甩頭,將那可怕的一幕甩出頭去。
“這樣對你,對花木蘭都好。”
“我大魏,已經有了一位女官員了。”拓跋燾突然開口:“玉翠的鴻臚寺典賓之職做的很好,人人都稱讚她。”
“那不一樣。”
庫莫提有些煩躁地抓了把柱子。
“她掌的是兵權!兵權!”
拓跋燾這下更不理解了。
“是掌的兵權,可是那有什麼關係?”
“女子掌兵,在我們鮮卑人來說確實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從天下人看來呢?您想從大可汗成爲‘天子’,正統的地位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讓一個女子掌兵,這算得上‘名正言順’嗎?又有多少男人願意屈尊女子之下?”
庫莫提試圖從“影響”上說動拓跋燾。
“你說的我都知道。”
拓跋燾任性地一擊掌。
“可我就是想用花木蘭!”
“您真是……”
庫莫提簡直有抓狂的衝動。
拓跋燾滿臉“我任性我無理我光榮,你又不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
庫莫提靜下心來,忍住自己將拓跋燾丟到湖裡去的衝動,將頭轉向了湖面。
三四月的蓮湖裡沒有荷葉,但岸上的柳條上已經吐出了新綠,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了出來,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而冷靜。
“陛下,如果你想讓花木蘭以女子的身份掌兵權,這勢必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而且不可能一蹴而就。她是女子,而且是代父從軍,一旦開了這個頭,不知有多少鮮卑女兒會帶着私兵去從軍。因爲你已經封了一位女將軍,有例可循之下,第二個、第三個女將軍也不是沒可能。”
拓跋燾聽見這位族兄開始謹慎的思考此事了,頓時喜出望外:“是是是,我也覺得太過艱難,所以才問你該怎麼辦啊!”
庫莫提閉了閉眼,繼續分析道:“此外,花木蘭雖然沒有私心,但女子一旦爲人父母,免不了爲了子孫後代謀劃,比如說端平姑姑……”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花木蘭沒有癸水。”
拓跋燾看着突然回過頭來一副見鬼了的表情的庫莫提,忍不住好笑道:“如果一個女人每個月都血洗軍帳,你認爲她能瞞得住自己的身份?花木蘭身有隱疾,從未來過癸水,也不會有子孫後代,所以才能這麼多年都沒有破綻。”
他也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實在是太可惜了,寇道長說她的神力是有可能通過血脈傳下去的,即使她的子孫沒有,日後說不定也有隔代孫、或是其他後代有這樣的本事。但世上的事情本就是這樣公平,她有其他女人都沒有的力量,就有其他女人有她卻沒有的缺憾。”
“……這倒是可以施爲的地方,只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未免太殘酷了。”庫莫提今日之內接受了兩個爆炸性的訊息,已經有些頭暈腦脹。
無奈拓跋燾還眼巴巴地等着意見,只能定了定心神,繼續思考。
“花木蘭除了武藝,最大的優勢是什麼?是聲望!”
庫莫提想到這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過因爲興平公主和你把她移居南山的事情,她的聲望也快敗得沒多少了,到傳爲諸國笑柄恐怕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等她女子身份一顯露,自然是不攻而破。”
拓跋燾一點都不擔心。
“是,不但不攻而破,還能徹底挫敗沮渠牧犍的那些惡毒心思。只是對她卻沒有什麼好處。最妥當的法子,是她自己說出自己是女人的身份,然後告之所有人原委,並提出解甲歸田……”
庫莫提面色冷淡地說着。
“可我想用她……”
“是,所以陛下你不能答應,而是讓她暫且回去,想個明白。”庫莫提看着滿臉不解的拓跋燾,真是覺得心也累腦也累,幽幽地嘆了口長氣。
“陛下,現在的問題不是你想不想用花木蘭,而是花木蘭覺得累了,不願意再打仗了。你要一個毫無鬥志的將軍又有何用?花木蘭一天不能自己想清楚她在堅持什麼,就不可能真正的變回原來的那位‘虎威將軍’。”
“你是說……”
拓跋燾摸了摸下巴。
“以情動人?”
“加上今年,花木蘭從軍已有七載。七載的時間,她也不知流下多少血淚,擁有多少知交,這是養在閨中的女子不可能擁有的經歷。就連尋常的兵卒解甲歸田,也會不停的回想起自己戎馬倥傯的日子,只要是上過沙場的人,這些早就已經沁入了骨子裡,根本揮之不去……”
庫莫提對這一點十分肯定。
“她在軍中有如此多的人望,必定有不少同袍根本不介意她女子的身份,希望她能夠留下來,倒時候只要陛下一推波助瀾,再設法找尋到她在軍中的好友,能夠說動他們來平城,必定能安定花木蘭心中的擔憂。”
庫莫提對於人心天生就有着細膩的觸覺,所以直接從源頭切斷花木蘭的恐懼。“花木蘭不願意再從軍,並不是她不愛軍中的生活,而是她性格太過端方,擔心給別人帶來麻煩,擔心自己女子的身份遲早有一天揭穿影響到所有人的生活,擔心軍中的同袍有一日會失望……”
拓跋燾的神色也漸漸肅穆起來,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光如此,花家人似乎也一直活在煎熬之中。”
庫莫提心中微嘆。
他知道自己此計一出,以花木蘭的品性,是根本做不到抽身事外解甲歸田的。
不過像她那樣的女人,哪怕真的解甲歸田了,在鄉中待上一陣子,就會明白自己最後的歸屬究竟是哪裡。
大魏需要勇士的地方不僅僅是戰場,這般亂世,何人不是自己的勇士?
這是一個只論英雄,不論其他的時代!
“陛下,我只能出謀劃策,您纔是讓天下敬服的天子,去讓世人看看您的魄力吧,去讓花木蘭的同袍們、那些明白花木蘭用處的人感受到您的誠意!”
庫莫提對着拓跋燾躬了躬身。
“請讓天下人看到,不是您想留花木蘭爲官,而是天下人要留花木蘭爲官,是軍中要留花木蘭爲官!不是您需要花木蘭,而是大魏需要花木蘭,軍中需要花木蘭,百姓需要花木蘭……”
“唯有如此,纔是兩全其美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