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野蠻人。
趙瑗足足目瞪口呆了三刻鐘才緩過神來,身側的少年神色恢復了常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如同屋外夜色一般暗沉。
再然後,她竟然在少年眼中看見了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他在……笑?
“帝姬容稟。”少年低低的嗓音迴盪在室內,透着幾分愉悅的沙啞。雖然依舊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側,卻已經有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慵懶之意,“臣傾慕帝姬已久,自知莽撞,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念。承蒙帝姬不棄,要效法上神女媧,補大宋蒼天之裂痕……”
他話鋒一轉,字字如金石錚鳴:“那臣也唯有以死追隨而已。”
……無賴,無賴之尤。
果真是近墨者黑,原本好端端一個熱血少年,跟趙瑗一塊兒呆了小半年,竟然學會了耍賴。
趙瑗眼皮子跳了兩下,看着他脊背挺拔有如蒼松,目光卻隱隱暗藏着獵豹一般的的鋒芒,忽然感覺有些不妙。她似乎……小覷了這位長於軍旅世家的少年。
“承蒙帝姬提點,臣感激之至。”少年依舊一板一眼地打着官腔,語調卻漸漸滑了下去。雖然依舊是跪着的,卻直直擡起頭,望着趙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欲尚主,必先封侯。”
欲尚主,必先封侯。
等到他揮劍橫掃天下,天子裂土封侯的那一日,必定銀槍健馬,三千鐵甲爲聘,以尚帝姬。
種沂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方纔那句“重現漢唐之風”。在他看來,只要是帝姬想做的,那就沒有做不到的。連整個大宋都爲之膽寒的金國鐵騎,也在帝姬素手翻覆之下,轟然分崩離析。那麼這世上,哪裡帝姬辦不到的事情?
“只嫁心愛之人”……嗎?
在虜獲芳心之前,還要配得上她的天縱之資才行。
少年略微垂下了頭,抿着薄脣,面上波瀾不驚,深邃的五官在火光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他年紀尚幼,身量未成,卻已經隱約能看出未來健美挺拔的樣子。
“帝姬……”種沂張了張口,想說帝姬能否允臣三年之約,忽然又覺得好笑。若自己夠得上資格,那麼根本用不着三年,也能讓帝姬允下白髮結縭之約;若自己夠不上資格,那麼別說讓帝姬等他三年,就算是三十年,他也根本等不到帝姬的首肯。
柔福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不知什麼時候,自己能喚她一聲“瑗瑗”?
“……若無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帝姬若無要事,臣便先行告退。
趙瑗眼皮子又跳了兩下,聯繫起先前的“帝姬先請”,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就像是……就像是這少年死過去又活過來了一次,整個人透着和先前截然相反的沉穩與銳氣。
不過,比起種沂先前的頹敗和萎靡,她更喜歡他現在的樣子。
少年意氣,英姿勃發。
或許還可以加上第三個詞:丰神俊朗。
她緩緩點了點頭:“若無他事,你可自行離去。”
種沂語氣平和地道了一聲謝,接着又平靜地離開。在那一瞬間,簡直要讓人以爲,剛纔在這間屋子裡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個錯覺。
趙瑗微微皺了一下眉,有些疑惑。
她好像……好像看不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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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註定有很多人睡不着。
比如宗澤,比如種沂,比如……趙瑗。
趙瑗有點神色萎靡地踩着積雪,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看着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羣,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方纔沒留神被人撞了一下,對方挽起袖子要打,街角忽然就轉出一隊整整齊齊的黑甲軍,軍容整肅地來到趙瑗面前,嚴肅地問她是否需要幫忙。
趙瑗有點被嚇到了。
她看看不小心撞到自己的倒黴傢伙,又看看黑甲軍腰間整整齊齊的小木牌,西軍,種家親衛,無一例外都是上過戰場刀口舔血的漢子,還有幾個衝着她擠眉弄眼,意味不明。
撞了她的倒黴傢伙呵呵乾笑了兩下,嘟噥兩句契丹語,轉身要走。沒走兩步,他立刻就被一個身高手長的黑甲軍士給抓了過來,接着像拎小雞崽似的,直接被拎到了趙瑗面前。
黑甲軍士嚴肅地說道:“此子冒犯帝姬,論罪當重責二十軍棍。”
趙瑗是個十足十的律法白癡。
她根本不知道,《大宋律》裡壓根就沒有“冒犯帝姬當重責二十軍棍”這一條。那位黑甲軍士的潛臺詞是,惹了種家少夫人,理當拖出去打二十軍棍(重音),以儆效尤。
“……罷了。”
趙瑗神情恍惚地擺了擺手,示意不必爲了這種小事計較。
黑甲軍士皺了皺眉,沒有再多說深麼,依照趙瑗的吩咐,將那倒黴的傢伙丟到一邊,接着警告道:“下次別再讓某聽見你講契丹語。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燕雲十六州本有自己的土語方言,但被遼國治理了數百年,很多燕人都已經習慣了說契丹話。但是,在西軍的人耳中,契丹話怎麼聽怎麼刺耳。
黑甲軍士表情嚴肅地說完,又轉過頭,用更嚴肅的表情對趙瑗說道:“少郎君此時正在演武場上演練槍法,帝姬可欲前往一觀?”
——我家少爺正在演武場上耍帥,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過時不候哦!
趙瑗腳下一個踉蹌。
好在今天她身上的貂裘又長又寬,很好地遮掩了此時的窘態。
但、但是,好像有哪裡不對?
她憂鬱地擡頭看了一下天空。今天沒有下雪,天氣很好,很適合在演武場上演練槍法,也很適合少男少女們相約出遊。
她更憂鬱地看了一下大.地,腳下積雪將融,春天就要來了。
等等。
她轉頭看向那位黑甲軍士,急切地問道:“你會聽契丹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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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曾經有一處臨時的兵.工廠。雖然當時金人鑄完盔甲之後,就將大部分工匠押送回了上京,但還是有一小部分人留在那裡,繼續過着打鐵的生活。
他們當中,有不少是講契丹話的燕人。
趙瑗記得,當初自己隱約從這些人口中聽到過靖康二帝的下落,但是苦於不會說契丹話,只能從汴梁工匠的隻言片語中推測出一些。爲了得到更多的消息,這幾天她一直在尋找既會契丹話又會汴梁官話的人。今天總算逮到了這麼一個,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
那位黑甲軍士神色平靜地告訴她,西軍中有大半人都會說契丹話,包括他們奉若神明的兩位種老將軍、種將軍以及那十多位少將軍。因爲西軍駐紮在西夏與宋的邊境,再往北,就是契丹。數百年來西軍與遼國打了上千次大大小小的仗,勝少敗多,弟兄們的墳塋上的草,都茂盛得壓過了祁連山。
趙瑗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
“不過,若是帝姬有命,某不敢不從。”黑甲軍士對趙瑗很是客氣,大約是因爲他家少將軍的緣故。說完這番話之後,他又想了想,叫過一個人來,“去喚韓五郎過來。他最擅長與這種人打交道,而且契丹話,講得比某好多了。”
趙瑗心頭一跳:“韓五郎?”
該不會是……
黑甲軍士點點頭:“五郎雖不是種家親衛,但帝姬要支使他一日半日,也是容易得很。”
趙瑗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最平靜的聲音問道:“他的妻子,是不是姓樑?”
“帝姬果然是通曉詩書禮儀之人。”黑甲軍士有些羨慕又有些感傷,“妻子,唔,五郎的渾家,確是姓樑。先前聽說他渾家家中犯了大錯,才被收做京口營.妓的。帝姬,與她是舊識?”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同伴狠狠踩了一腳,接着吃了好幾記白眼。
韓世忠,梁紅玉。
果然是西軍,果然是……
趙瑗淡淡地“唔”了一聲:“確是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