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恩惠,孤自當謹記在心。”太子離去之前,曾這樣對她說過。
“事實上,孤更希望種將軍出借一支兵馬,孤親自帶兵踏平殘金鐵騎。”太子又這般對她說道。
趙瑗默默扭過頭,有些欲哭無淚。
太子殿下啊,戰場刀槍無眼,可不是您這小身板支撐得住的。
就算是她自己,也是憑藉了空間的傾天之力,才膽敢在刀林箭雨中來去自如的啊……
太子車駕浩浩蕩蕩地去了,如同東邊天上一抹絢爛的雲霞,捲走了黃土高原上的枯草碎葉。趙瑗慢慢地蹲下.身來,試探着進空間裡望了一眼,明顯感覺到空間的面積又變大了許多。
這樣一個隨身空間,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她默默蹲在地上想了一會兒,終於在太陽下山前結束了這個極不雅緻的姿勢,唿哨一聲喚過戰馬,朝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趙瑗沒有帶人。
事實上,她更喜歡獨自一人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馳騁,酣暢淋漓地淋幾場大雨,最後癱倒在茫茫萬里戈壁之上,好好睡上一整個夜晚。
——這麼做的結果是,她喜聞樂見地感冒了。
遠方隱約飄過來一朵陰鬱的黑雲,黑壓壓的壓得人看不清遠處。那種驚天動地的氣魄,竟震得身.下的萬里戈壁微微動盪起來。她側過頭,眼前一花,轉瞬便被人抱了起來。
“瑗瑗。”是他的聲音,沉穩且喑啞。
她恍然驚覺,方纔那片黑壓壓的恐怕不是什麼鉛雲,而是被豐美水草喂肥了的戰馬和騎兵。
“我派了人跟着你。”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得令人可怕。
她低低“嗯”了一聲,側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柔嫩的面頰貼着冰冷的銀甲,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知道。”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地一個人過來找他。她說着,微微仰起頭,眼前有些澀,聲音也有些澀:“我大約是成功了。太子所到之處,黃河水清,天下安寧,頗有戰國麒麟之兆。”
“瑗瑗……”他喉結滾動了幾下,喉嚨有些堵。
她安心地在他懷中合眸,聲音有些飄渺:“這下子東西府的相公們可有的忙啦。嗯,大約李相公也不會爲難你罷?我乏了……”她說着,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歪在他懷中,呼吸綿長且安穩。
黑壓壓的西軍無言佇立在戈壁灘上,胯.下戰馬隱約發出了嘶鳴,四周寂靜無聲,只能隱約聽見狂風席捲大漠的咆哮。他低下頭,貼在她的面頰上,沙啞着聲音說道:“好。”
再不明白她做了什麼,他可就是個真真切切的混蛋了。
海晏河清,天下昇平。
他擡起頭,遙遙望着碎石翻滾的萬里戈壁,漆黑如墨的眸子裡,隱約燃起了一點星火。
——放手去做吧。
——她已經用手撐開了一片廣闊的天,足以令雄鷹展翅翱翔的蒼天。
黑壓壓的騎兵來得快去得也快,蒼茫萬里戈壁上,只剩下狂風呼嘯的聲音,還有來來去去翻滾的碎石。方纔究竟來了誰又走了誰,大約是沒有人願意關心的。
西軍。中帳。
案旁早已經燃起了明亮的燭火,壘了好幾疊封好的奏章。種沂盤腿坐在案几後頭,仍在一筆一劃地寫着什麼。案几旁的竹榻上,臥着一位素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大約是爲了掩人耳目,她這回出來,居然沒有換上絳紫色的華服。
她睡得很安穩,面色有些不正常的蒼白,軍醫說是累的,歇上幾日便好。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種沂終於擱筆,封好一封新的奏章,連同先前寫好的一道,命親衛分別送抵皇城、樞密院和上轄州府。將在外就是這點不好,無論做些什麼,都有些討厭的人在後頭指手畫腳。更討厭的是,他還得忍着。
榻上的素衣女子微微動了動,淺淺地呻.吟出聲。
種沂起身半跪在榻旁,試探着碰了碰她白瓷般的肌膚,感覺略微有些發燙。再聯繫到這些日子黃河岸邊那些瘋狂的謠傳,不難猜想到這件事情其實是出自她的手。至於爲什麼神蹟會被添加在太子殿下頭上……
大家都懂得,唯有太子殿下,才能撐得住這等經天緯地的神蹟。
“嗯……”
她微微皺了皺眉,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下的被褥,隱隱約約在說些什麼。種沂踟躕片刻,終於還是俯下.身,側耳貼在她的頸邊,清清楚楚地聽見她說道:“將軍……”
輕輕軟軟的聲音如同貓兒的嫩爪,在他心口上一下一下地撓。
“……讓他去古北口。”她一字一字的說着,微微掙扎了幾下,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眼睛。意識依舊是朦朧的,只能感覺到腰間環着一雙手臂,頸側有着溫熱的吐息,“讓他去古北口,將軍。借一支騎兵給太子,讓李相公同太子一道,出古北口,同嶽將軍會合。”
她感覺到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他的聲音也隱隱有些不悅:“爲什麼?”
她尚未來得及解釋,便又聽見他說道:“天降神蹟,連同西遼也急了,接二連三的想要往東邊跑。西南邊的吐藩也在藉機進犯。這種時候——公主,這種時候,您居然命臣、分兵?”
“嗚……”她用力掙扎了幾下,卻被那雙手臂抱得更緊了。她能感覺到他隱然勃發的怒意,他稱她爲公主,又自稱臣,顯然是被她方纔的話給氣着了。
“讓太子掌兵權。讓太子掌中軍!”她總算睜開了眼睛,望着身側男子深邃俊朗的五官,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記得嶽將軍的官銜麼?讓太子和他一道——和他一道重組京營,拱衛京師!”
種沂愣住了。
重組京營,拱衛京師?
她是說——讓太子親手掌兵?
平緩的心跳忽然開始劇烈起來,呼吸聲也漸漸變得炙熱和急促。
他懂得了。
從黃河神蹟到太子掌兵,是一整條完整的線索!她要……難道她是要……
“暫時將西府相公們的注意力引到古北口去,我還能在燕州彈壓幾天。”她的呼吸也有些不穩,而且顯得有些急促,“你記得麼,現如今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我是說你練兵的地方,在西漢時曾劃作雲中郡。”
身後男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皇兄同你說了多少,也不知道皇兄同你允諾了多少。我希望……”她微微側過頭,擡起手,輕撫着他面頰上淡淡的青色刺字,聲音漸漸有些低,“我只希望,你能夠一世平安無虞。”
再沒有人能夠折斷雄鷹翱翔的羽翼,再沒有籠罩在武將頭頂上方的鉛雲。
再沒有人……沒有人會重複狄青的悲劇。
她蜷在他懷中微微喘着氣,身體愈發顯得沉重起來。果然久居深宮的身體比不得他長年習武,不過淋了幾場雨,感冒就這樣嚴重。
“臣有些擔心。”
他低頭看着她,骨節分明的十指插.入她的發間,捧起她的面頰,直直望進了她的眼睛:“西遼鐵騎素來彪悍,吐藩又有些按捺不住。帝姬也曾說過,蒙古人隨時可能南下擄掠。此時貿然分兵,臣以爲、不妥。”
她眨眨眼,眼前隱隱蒙着一層霧氣,有些朦朧。
“可將軍也懂得殺雞儆猴的道理。只要牢牢鉗制住西遼,吐蕃與蒙古便不敢輕易放肆。”
“臣並不敢託大。”
“並不是託大……”她搖搖頭,伏在他懷中咳嗽幾聲,氣息有些急促,“像西遼那樣,由皇帝強權建立起來的國家,從內部弱化,最是有效。”就像她曾經對待金國那樣。
他搖搖頭,堅持說道:“並非臣妄自菲薄,實在是新兵初成,臣不敢令他們輕易送死。”
她伏在他懷中,劇烈地咳嗽起來。
“帝姬?”種沂一驚,下意識地攔腰抱起她,大步走出軍帳。他要去找軍醫。
“等、等一下。”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伏在他懷中問道:“若只是防守呢?”
種沂腳步一頓。
“你能防住,對麼?”她擡起頭,靜靜地望着他,“只是因爲你素來謹慎持重,容不得半分損失,所以纔會對我說,反對分兵。”她停了停,又說道:“將軍,我可以去一趟西遼。”
他搖搖頭:“臣不允。”
去西遼?去西遼能做什麼?無非從內部令它分崩離析,重複她兵不血刃的神話。
那太危險,實在是太過危險。
“將軍!……”她有些氣惱。
“臣,不允。”他堅定且決絕地說着。雖然西遼已經隱隱有了進犯的勢頭,雖然吐藩和蒙古人的壓力同樣很大,但他絕不容許她再次以身犯險。
絕不,容許。
他低下頭,深深地望着她,眼中深切的眷戀與執着,幾乎要滿得溢了出來。
“我同意你分兵的舉措,只是你要答應我,莫要再以身犯險。”
“從今往後,莫要再以身犯險。”
他會將她徹底保護在羽翼之下,在這萬里蒼茫的大漠黃沙之中,闢出一片獨屬於她的綠洲。
至於其他的……譬如官家的某些承諾……
他會得到的,也必須要得到。
他已經拖了她整整四年,從二八豆蔻直拖到雙十年華,再也……再也拖不起了。
況且……
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是耶律大石,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