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局推算出來的黃道吉日,總是有幾分道理的。
今日晴空萬里無雲,連一絲風也沒有,旌旗在大路上一字排開,配上兩排身穿黑色戰甲的軍士,總令人心裡生出幾分畏懼的念頭。太子一身緋衣,高高坐在臺上,右手支頤,頗有幾分睥睨天下的勢頭——可惜一張臉委實太過生嫩,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趙瑗坐在太子下首,無可爭議地穿了紫衣。
一旁湊熱鬧的達官貴人們倒是不拘泥於緋、紫二色,淡粉鵝黃寶藍翠綠什麼的都有,也不覺得盛夏炎熱,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等待正主的到來。
據說今日受封的,是大宋開國以來唯一一位萬戶侯,位極人臣,無限榮寵。
兩列整齊的侍衛簇擁着一位年輕的將軍,從遠處一路疾馳而來。太子緩緩站起身,招招手,命人備齊了印鑑綬帶峨冠服輿,親自捧着一卷黃帛等候。早在太子起身的那一刻起,周圍的人便齊刷刷跪下了,連帶着趙瑗一起。
趙瑗低垂着頭,盯着整齊的青石地板發呆。這場儀式相當重要,她決計不會做出砸場子的事情來。反正不過跪上小半個時辰,聽太子念一篇晦澀難懂的文字,然後等新任侯爺接旨更衣,再叩謝官家恩典,這場儀式就算是完了。
她維持低頭的姿勢不變,悄悄朝下方瞟了一眼,果然瞧見那兩位熟悉的蒙古使節也在。與平常人不同,蒙古使節對大宋的聖旨並沒有什麼敬畏之心,一面嘰裡咕嚕地低聲說着什麼,一面對身邊的桌椅草木指指點點,似乎對每一件東西都感到很新奇。
她微微皺了皺眉,收斂了目光,專心致志地聽太子唸誦聖旨。
趙瑗記得,太子初來朔州的時候就說過,要和蒙古人締結一個什麼契約。但具體內容是什麼,她卻一點也不清楚。看今日的陣仗,太子應該是有備而來,要做的事情也絕對不會簡單。
她飛快地擡頭望了新任侯爺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
大約是這一個月的焚香沐浴齋戒終於起了效果,這位將軍身上的肅殺之氣已經淡褪了不少,隱隱顯出幾分冷冽的味道來。他用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念着什麼,與太子一問一答,似乎是定不負官家厚望之類的話。趙瑗聽了片刻,覺得有些乏味,便沒有再聽下去,而是專心致志地思考着接下來的戲碼。
從蒙古帶回來的那摞音譯文書,她已經臨時找了個翻譯過來,磕磕巴巴地譯過了。雖然她不懂蒙文,記錄的東西也亂七八糟,但好歹從裡頭歸納出了兩條極其重要的信息:第一,合不勒很討厭金國,所以敵人的敵人可以作爲朋友;第二,蒙古人暫時沒有生出“南下”的念頭。
也正因爲如此,她更摸不透太子的心意了。
太子與他的父皇不同,對局勢有着更加清晰的認知,也比趙桓更懂得造勢。眼下她基本可以肯定,封侯與犒賞三軍的具體細節,都是這位太子一手操辦出來的,爲的就是在大宋的北邊插一支利劍,讓外族永遠不敢生起進犯的念頭。
趙桓不敢這麼做,而且東府相公們也絕不會容許官家這麼做。
不過晃神的工夫,封侯大典已經完成。太子攜着新任侯爺的手,舉着一杯清酒,笑意盈盈地爲三軍賀。兵士們大多習慣了貴人們的白眼,碰見一個趙瑗已經是異類,哪裡想到太子殿下也這般溫文儒雅。這一輪犒賞下來,太子殿下在軍中的名望,不知不覺地又增加了三分。
太子興致愈發高昂,竟然要親自到騎兵駐紮的營帳裡,發揮他禮賢下士的本性。不過他沒有達成這個願望,因爲樞密院使李綱李大人提醒他,蒙古使節已經等候多時了。
“令使節久候,倒是孤的不是。”太子含笑着說道,令人如沐春風。
他目光緩緩掃過四周,最終停留在了趙瑗身上:“姑母也一同過來罷。”
趙瑗中規中矩地稱了聲謝,來到太子右側站好。太子左側站着目不斜視的新任侯爺,一雙幽深的黑眸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是偶爾會向右邊掃上一眼,略略停頓一下目光。
那兩位蒙古使節也跟了上來。但他們對新任侯爺的興趣,顯然比太子要大得多。
當下一行人將蒙古使節迎了進去,交換了國書又互相恭維了好一陣子,才由太子殿下破開了此行的議題:
“我大宋欲與蒙古諸部永結百年之好,不知貴國以爲如何?”
蒙古使節嘻嘻笑了一下,相互對望一眼,嘰裡咕嚕地說了兩句什麼話,立刻就有人翻譯道:“我們大汗感受到了宋國的誠意,也對宋國的勇士們感到非常敬佩。能夠和勇士結盟,是蒙古的榮幸。”
太子笑着推了一份國書過去。
蒙古使節接過國書,又交頭接耳地議論了好一陣子,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樣真是再好不過,蒙古與宋國互不干涉,也不會貿然進犯,真是再好不過!我早就同大汗說過,宋國與金國是不同的,可大汗偏偏不聽我的話——”
“承蒙使者吉言。”李綱在一旁捻鬚說道。
“我們會將貴國的誠意傳遞給大汗聽。”蒙古使節似乎對那份協議滿意得不能再滿意,甚至連修改的欲.望都沒有。而太子本人,當然是好話一筐接一筐地往外倒,還特意備了一份豐盛的國宴,宴請兩位使者。等那兩人酒足飯飽之後,還特意挑選了兩匹高頭大馬,送他們返回大草原,委實貼心得很。
但蒙古使節一走,太子便立刻沉了一張臉,對新任的雲中侯說道:“有勞侯爺。”
“這是臣分內之事。”
“侯爺做事,孤是極放心的。”太子和藹地拍拍他的肩,又和藹地說道,“等孤飲完了你與姑姑的喜酒,立刻就回去同父皇覆命。父皇與孤,還要仰仗侯爺。”
“臣不敢。”
太子哈哈笑了兩聲,攏起袖子走了。趙瑗這才逮到了一個機會,揪住種沂的衣袖不讓他走,壓低了聲音問道:“這是要做什麼呢,我總覺得,有些危險。”
“無妨。”種沂溫和地笑笑,“有你帶回來的東西,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也能盡數化解。”
“他究竟要你做些什麼?”她猶不死心。
種沂沉默片刻,薄脣中慢慢吐出兩個字來:“練兵。”
練兵?
太子不是剛和蒙古人簽了國書麼?又要練什麼兵?
她思前想後,恍然發覺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個絕不可能的方向。
“太子命我在朔州蓄兵。”他慢慢解釋道,“如果蒙古人安分守己,倒還罷了。如果蒙古人當真狼子野心,那麼我需得先發制人。”
趙瑗慢慢鬆了手,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裡衣已被冷汗浸溼。
“怎麼了?”他憂心地問道。
趙瑗搖搖頭,啞然失笑:
“沒什麼,是我多慮了,不過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