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趙桓低低咳嗽一聲,也不知是尷尬還是掩飾。
趙瑗收回目光,低頭看着眼巴巴揪着自己衣袖的緋衣少年,做了個頗爲無奈的表情:“太子容稟,此事需得由官家做主纔是。”
緋衣少年又轉過頭去,眼巴巴地瞅着趙桓。趙桓再度低咳一聲,說道:“朕準了,你隨即便同姑姑去西北。”他停了停,又說道,“即刻動身,不得有誤。”
西北?
緋衣少年愣住了,趙瑗也愣住了。
感情趙桓十萬火急地把她從西北叫過來,就是爲了把太子交給她,讓她立刻帶着太子離開?
緋衣少年一點一點鬆開了趙瑗的衣袖,低低說了一聲“多謝父皇”。
趙瑗望望趙桓又望望太子殿下,漸漸從紛亂蕪雜的事務中捋了一條線出來。趙桓想要收權,這是肯定的。但趙桓本身又沒那麼大的本事收權,所以他才決定假借她的手,將她牢牢綁在自己的戰車上,共同推波助瀾。
真是有些意外呢。
她想要文武平權,而趙桓想要收權,可算是撞到一處去了……
趙瑗慢慢垂下眼眸,輕聲說道:“在離去之前,臣妹斗膽,想見一見西夏王。”
趙桓欣然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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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王終究是王族,雖然身爲俘虜,可還是有一定優待的。
譬如,他現如今就被三王爺客客氣氣地地請到王府上“做客”,每日好酒好肉地伺候着,還有詩書禮樂的薰陶,真真是養尊處優得很。
趙瑗自出了福寧宮,便一路往三王爺府上去了。太子殿下自告奮勇地貢獻出了自己的車駕,說是要好好陪伴姑姑。趙瑗瞧出他有心事,便點頭默許。果然在路上,太子殿下猶猶豫豫地同她開口了:
“姑姑,您悄悄將我送到古北口去,好麼?我不願去西北。”
趙瑗聞言,眸色一冷:“你老實說與我聽,官家貿然圖謀東北,可是你這孩子攛掇的?”
太子耷拉着腦袋,點了點頭。
果然。
她就說趙桓怎麼會無緣無故地……
“可是我恨!”太子緊緊攥着拳頭,眼眶兒漸漸紅了,“姑姑,你曉得我母后是如何仙去的?你可知道……此仇不報,孤枉爲人子!”他咬牙切齒地說着,隱隱透出幾分狠戾來。
趙瑗一愣,而後低低嘆了口氣。
是的呢,朱皇后以牲醴獻金太廟……
死前,除服,受盡羞辱。
“姑姑,你曉得麼,我生平最最敬佩的便是你。”太子漸漸放緩了聲調,垂下頭,看不清表情,“敬佩姑姑你一手扶起了大宋破碎的天,將大宋子民庇佑在羽翼之下。姑姑,我一直想着,要做個像你一樣厲害的人。”
趙瑗心頭一緊。
“姑姑放心。”太子的聲音漸漸有些低沉,不再像是一個十四歲的莽撞少年,反倒像是看盡了世間榮華的耄耋老者,“我會保你一世榮寵,更會保姑父一脈,萬世福澤。”
趙瑗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皇家,這便是皇家!
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便已經這般懂得帝王心術,懂得收攏打壓,懂得什麼該捧、什麼該偏幫、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真真不愧是太子。
她靜靜地看了太子片刻,才低聲問道:“你要什麼?”
眼前的緋衣少年漸漸笑了,擡起頭,眼中一片醇和溫良:“恕侄兒駑鈍,姑姑說的話,侄兒一句都聽懂。不過麼——”他微微停頓了一下,頗有幾分抑揚頓挫的味道,“身爲太子,孤想要的,自然是坐穩這江山。”
身爲太子,孤想要的,自然是坐穩這江山。
趙瑗略略思忖片刻,懂了。
“姑姑。”太子忽然掀開車簾,指着外間熙熙攘攘的街道,衝趙瑗微微笑道,“姑姑您瞧,這裡便是東華門。要知道,一朝中舉,金殿傳臚,跨過東華門的一刻——”
他極認真地看着趙瑗,說道:“孤素來是尊重讀書人的。”
身爲太子,尊重讀書人,那是禮賢下士。
身爲皇侄,大打親情牌,那是……極端的聰明。
趙瑗忽然有些懷疑,這位太子是否經歷的什麼奇遇,纔會變得這般厲害。不過,想到他九歲便被廢去太子之位,不久又以這樣屈辱的方式失去了母親,再然後又經歷了一場國破家亡,嚐盡人情冷暖……想必這孩子,也是被逼着長大的罷?
她彎下腰,附在太子耳旁,柔聲說道:“姑姑曉得了。”
太子車駕在這汴梁城中,自然是毫無阻攔的。
不多時,趙瑗便在太子的陪同下來到了趙楷府上。這兩日她一直呆在宮裡,不曾有機會見見自家三哥,此番倒是個敘舊的好時機。想必方纔趙桓已經快馬加鞭地命人通知了王府,趙楷居然擺了一道茶宴,宴請公主與太子,順帶也宴請那位“做客”的西夏王。
趙瑗統共只同西夏王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他手下那位驍勇善戰曾經無數次試圖奪走河套平原的那幾位將軍,死了。
第二句,若是不想被憤怒燒紅了眼的種將軍惦記,就好好在汴梁呆着,別想些有的沒的。
第三句,她會讓他治下的百姓過得很好,順帶認祖歸宗,不必憂心。
頭兩句倒還罷了,最後一句卻令西夏王直直紅了眼。認祖歸宗,天下誰不知道她趙瑗在燕雲十六州玩過這一手!這下子所有人都認同了自個兒的身份,都安安心心地在汴梁治下過自己的小日子,西夏……西夏……不只是從地圖上抹去了,也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了。
趙瑗安安靜靜地坐着飲茶,不再理會西夏王的一臉悲憤,反倒偏頭望了太子一眼。太子正喃喃重複着她方纔說過的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嬛嬛,試試這個。”趙楷壞笑着推過一隻白瓷盞,盞中澄澈的色澤令人瞧了很是心動。
趙瑗頗有些頭疼地掐掐眉心,問他:“這又是什麼味兒的?”
趙楷一本正經地說道:“唐味兒的。”
唐味兒的?是指用前朝的方式煮茶?阿彌陀佛,誰不知道唐代的茶湯基本都會放鹽和胡椒!
趙瑗表情抽搐地接過茶盞,正想着該用什麼理由推脫,隨後又聽見趙楷說道:“現如今可真是要了命了,春夏之交一過,立刻便又是黃河汛期,唉……”
黃河汛期?
趙瑗眼珠子轉了兩轉,心中漸漸浮現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她微微側頭,望着喃喃自語的緋衣太子,輕聲問道:“太子殿下可欲永絕黃河水患?”
太子尚未答話,趙楷卻已經緊張地站了起來,望着趙瑗,語氣有些結結巴巴:“嬛嬛你……唔,來人,先請西夏貴客去房裡歇息。嬛嬛,你有法子?”
“是。”
趙瑗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答道:“臣妹確是想到了一個法子,可永絕黃河水患。”
這回非但是趙楷,連太子也霍地站了起來,緊張地看着趙瑗,生怕漏掉了半個字句。
老天!
黃河水患困擾了多少個千年,又耗幹了多少人的心血!若是趙瑗有法子永絕黃河水患,定然是千古一大功,福澤綿延子孫的天大好事!
只是……能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