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
趙瑗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又悶悶地咳嗽了兩聲,直到感覺胸口沒那麼疼了,纔開始仔細打量起身邊的環境來。如她先前所見,這裡除了雪就是雪,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出什麼東西。
微風拂過,帶着些許腥鹹。
等等,鹹?
這附近有大海!
趙瑗裹着頭背對着陽光,眯着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地上的影子。影子拉得很長,太陽的角度也很低,初步估計在北緯六十度到三十度以內。但是不巧得很,從汴梁到金國上京再到遙遠的漠河,全部都在這個維度範圍裡。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維度範圍內,基本向東走,就能看見海。
她擡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走過了軌道的一半,那麼她的影子,就大致指着南方。
方向已經確認,接下來就容易得多了。她一路順着偏東的方向走,只能聞到越來越濃的腥鹹味,還有隱約呼嘯着的海風的聲音。這裡的積雪很厚,每走一步,就會留下深深的腳印,她真的很怕自己會突然被埋在雪裡,再也出不來了。
餓了便回去燒鍋雪水,用沙石和棉花過濾掉,喝幾口再洗洗臉,順便熬些粥。最可怕的是沒有維生素,不過……她已經準備好了許多果脯和乾菜,足夠她度過這個冬天。
海風呼嘯的聲音越來越大,腥鹹的氣味也越來越濃。她不得不用一塊皮毛捂着口鼻,一步步朝前邊走去。漸漸地她看見了一處海崖,還有幾塊積雪覆蓋的礁石,再遠一些……
奇怪,居然沒有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
要知道,鹽水的冰點,比純水要低。
所以,一般就算岸上下了雪,大海也依舊翻涌咆哮。
可這……
她艱難地爬上一塊大礁石,朝遠方望去。冰,全部都是冰,原本暗沉的大海被徹底封凍在寒冰之下,只能隱約聽見一點兒風聲、嗅到一點兒腥鹹的氣味,卻聽不見半點海濤怒吼的聲音。
北方的海一向比南方的海要暗一些、沉悶一些,她看了一會兒,便覺得頭悶悶的難受,開始懷念起中國最南端那片湛藍的大海與湛藍的天空來……
唉,大概她這輩子也別想踏上海南島了。
趙瑗悶悶地想了一會兒,決定不再去看那片色調沉悶的大海,而是慢騰騰地爬下礁石,試圖尋找一兩塊趁手的石頭——沒找到。她略略站着喘了會兒氣,便從空間裡取出一個大鐵塊,咚地一聲,砸在了海面上。
鐵塊骨碌碌滾了兩下,在遠處停止不動了。冰面上只濺起了一點兒沫子,連半點裂紋也看不到。她不死心地跑過去踏了兩腳,不得不沮喪地承認,這裡的冰層很厚,至少要用破冰船才能除開。
但是,在兩千年後的世界,旅順港終年不凍,大連港終年不凍。整個東北亞大陸上,所有冬季結冰、而且需要用破冰船開道的天然深水港,全都在俄羅斯境內!
維度最低的一處,是俄羅斯的符拉迪沃斯託克,俗稱,海參崴。
——這意味着什麼?
——她至少已經被丟到了俄羅斯遠東境內,距離金國有數千裡之遙!
再往北走一些,說不定還能看見極光和極夜。
呵……呵……
真真是浪漫得很,浪漫得很,說不定還能和北極熊來一次最古老的親.密接觸呢。
宗弼大王爲了讓她徹底消失,血本下得可真足。
趙瑗站在海岸線上悶悶地咳嗽了一會,慢騰騰地轉過身,開始沿着海岸線往南走。
在這種大雪封凍、沒有任何標誌物的地方,不知不覺就會遇上鬼打牆。就比如在沙漠裡,經常會莫名其妙地兜一個大圈子,最終又回到原點。終其原因,是周圍沒有明顯的標誌物,而人類的左腳通常比右腳要稍弱一些,邁出的步子也會稍小一些,在沒有參照物的時候,就會繞出一個巨大無比的圓,俗稱鬼打牆。
而這些漫無邊際的、找不到絲毫參照物的大雪,同理。
不過好在,這裡還有海岸線。
雖然海岸線蜿蜒曲折,但是沿着海岸線向南走,一定可以走回到金國境內。不過,至於要走三年還是五年,她可就不曉得了。
不過至少,她還活着。
她一面慢騰騰地朝南邊挪着步子,一面聽着呼嘯的風聲,隱隱約約生出了幾分無奈的感覺。恍然間,她似乎聽見了馬兒奔跑的聲音。
這大雪冰封的極北之地,怎麼會有馬?
果然是出現幻聽了。
也不曉得是因爲受傷,還是因爲休息不好的緣故。畢竟她的空間不大不小,只能勉強容納下三五十個人同吃同住。若是吃喝拉撒睡都在裡頭……她覺得自己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有精神失常,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
“帝姬……”
風中隱隱約約響起了男子的聲音,帶着不可抑制的顫抖與惶恐。
喲。
果然是夜有所思,日有所幻聽。她一定是想他想得太投入,才幻想自己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明明在朔州呢……明明距離金國,都有千里之遙呢……明明,連她都不曉得,自己究竟被送到了哪裡……
種沂會來?
……開什麼玩笑。
“帝姬!!!”
高昂的馬嘶聲伴隨着喑啞的低喊,在漫無止境的雪地中分外清晰。下一刻她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被人緊緊地抱着,耳邊、頸邊滿是灼熱的吐息,熟悉的聲音中帶着不可遏制的狂喜與顫抖,卻嘶啞得不像是他:
“……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你是神女,斷然不會有事。”
“帝姬、帝姬、帝姬……”
聲音啞得像是喉嚨乾裂滲出了血,熾熱的呼吸與劇烈的心跳如此真切,就像是……就像是他真的來了,緊緊地抱着她,生怕會永遠失去她一般,用盡了生平最後一絲力氣同她說話。
喲。
這回不僅是幻聽,還出現了幻覺。
真該回空間去吃兩顆藥片了。
她仰起頭,怔怔地看着眼前形容消瘦眼窩深陷的青年,慢慢擡起手,在他青青的胡茬上碰了一下,極是扎人,有些微微的刺痛。
大顆大顆的淚珠,就這麼沿着面頰滾下來了。
“混蛋啊……”她喃喃自語,纖細的指尖在他的下巴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似乎是要用那些細微的刺痛,來確認眼前人的真實存在。
“你不是說,三年不出朔州的嗎……宗弼不是把我送到很遠,唔,至少是俄羅斯遠東的地方來了嗎?你千里迢迢的,跑來這裡做什麼啊……”
他緊緊抱着她,聲音愈發喑啞,透着幾分難以抑制的瘋狂。
“你曉得我聽見你的死訊時,心中在想些什麼?”他緊緊閉着眼睛,呼吸愈發滾燙起來,“我想着,就算是……就算是死了,也要找到你,將你帶回朔州,讓你陪在我身邊,看着我揮劍橫掃西夏諸部,看着我,一件件地,完成你的心願……”
“我要將你接回來,就算拼上我的性命,也要把你接回來,接回大宋,接回燕雲。我曉得,若是再慢上一步兩步,可能就永遠也見不到你了。我曉得宗弼不會將你好生安葬,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將你拋到這極北之地來……”
“先祖有靈,要打要罵要罰,只降在我一個人身上罷。嬛嬛,我……我很想你。”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僵立了片刻,漸漸倒在了她的身上。
“沂!!!”
……果然是,太累了麼?
趙瑗輕輕擡起手,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滾燙得嚇人。再看他那匹馬,四蹄已經微微滲出了血,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去。看馬蹄鐵的新舊程度,應當是一匹新換不久的戰馬。
唉……
想想也知道,正常的一匹馬,根本沒辦法從朔州一直跑到遠東來。
趙瑗輕輕碰了碰手腕,將種沂半抱半拖着,進入了空間。
空間中的空氣似乎是自由流動的,就這麼小半天的時間,方纔燒爐子的煙燻味已經全數消散了。她慢慢地將他拖拽到了竹榻上,又捂着胸口悶悶地咳了幾聲,拭去嘴角的血沫子,從外頭捧了一捧雪進來,開始煮水。
雪水開得很快。
一道沙石過濾、兩道細沙過濾、三道棉花過濾、四道竹炭過濾,最後又倒回鍋裡滾了兩遍,才勉強熬成了一碗乾淨的滾水。她用乾淨的棉花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沾在他乾裂的脣上,又用幾捧冰雪給他擦了擦額頭。直到感覺他的體溫漸漸消退了些,才又粗粗地喘了口氣,開始熬粥。
不多時,米粥的綿香已經瀰漫在了整個空間裡,竹榻上也傳來了細微的呻.吟聲。
趙瑗迅速熄了火又擱了碗勺,來到竹榻邊,湊到種沂耳旁,輕輕喚了一聲:
“少將軍?”
“唔……”
“帝……姬……”
種沂緊緊皺着眉,表情有些痛苦,喉嚨裡幹.澀且艱難地溢出了幾個音節。
“我在。”
趙瑗輕柔地說道,又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滾燙得嚇人,連呼吸也是灼熱的。她又輕輕碰了碰他的頸動脈,感覺到指尖下脈搏正在緩緩地跳動,有些粘滯,溫度依舊高得可怕。
她禁不住有些擔心起來。
“不……不會……”他微微張口,努力側翻過身體,似乎想要下榻。
趙瑗嚇了一跳,側坐在竹榻邊沿,雙手按着他的肩膀,輕聲勸說道:“你還是躺一會兒比較好。”她說着,四處張望了一下,試圖找到控制空氣流動的開關。新鮮的空氣,對高燒病人有好處。
“空氣流動”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空間裡隱約多出了一股微風,一種清新的帶着雨後青草香的氣息瀰漫在空間裡,令人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她略略鬆了口氣,又低頭看看懷中的青年,發現他依舊緊緊閉着眼睛,無意識地從脣邊溢出幾絲破碎的音節,似乎仍舊未醒。
“帝姬……”懷中青年無意識地喃喃地說着,五指微微彎起,想要抓住些什麼。趙瑗想也不想,便將手擱在了他的手心裡,與他十指交.纏。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那雙修長且骨節微微突出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佈滿了細小的傷口。她輕輕碰了碰,傷口便微微滲出了血。
唉,一定很痛纔對。
她低下頭,親親他滾燙的額頭,心中有些難過。這回離得近了,她隱約能分辨出他口中在說些什麼,似乎是……“我……不信……”
“少將軍。”趙瑗澀澀地喚了一聲。
“不會……不會……你……誆我……”他緊緊閉着眼睛,一字一字艱難地說道,身體微微顫抖,眼角漸漸滲出幾分溼.意來,“不……不能……”
朔州千里沃野,水草豐美,瑞雪紛飛。
俊朗的青年將軍手執長劍,側頭聽部下們說着什麼,偶爾發出幾聲低沉的笑。忽然之間,一騎素白從燕京飛馳而來,帶回了一個令人驚恐萬分的消息。
柔福帝姬,歿。
不……不能的。
她說過要好好等着他,她這樣聰慧且大膽的一個人……
“你……誆我……”
青年將軍面色鐵青,不自覺地用力握緊了長劍,骨節泛白,微微顫抖。他如同用線牽引的木偶一般,機械地走到了馬場上,牽出一匹馬,縱身跨.上,一路疾馳向東。
在他的身後,許多部下無言地站立着,沒有喊,也沒有阻止。
他在朔州邊境線上被攔了下來。
父死,子罷官服喪三年,不出故鄉。他從代州到朔州已經是逾禮,這回再要出朔州……
御史臺和樞密院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來,連官家也出聲斥責到了好幾回。他一路沉默地牽着馬回到代州,在父親與祖父靈前,赤.裸着脊背,讓種家僅剩的十多個戰場上下來的老僕,用荊條抽得他渾身是血。
——不孝子沂,於父祖靈前請罪。
——此番定要東出朔州,將她……將她尋回來。
——不論生死,不論……
荊條抽完了,長髮割斷了一小截,他咬着牙帶着傷一路到了燕京,才接到了官家趙桓的另一道旨意:着種氏子沂爲宣撫使,北出山海關,斡旋金國。
他聽說柔福帝姬被宗弼一箭穿心,令數萬宋俘南下。
他聽說柔福帝姬被宗弼送到了極北之地,除了兩個親兵,沒有人知道在哪裡。
他一路追着那兩個親兵北上,跨越了千里莽原又跨過了崇山峻嶺……他也不曉得自己爲什麼能支持這般久,只是在想着,若是這回找不到她,恐怕他就要……就要永遠地失去她了。
雪原莽莽,萬里荒涼。
他沿着四道深深淺淺的腳印一路追去,直到看見被劈開的灌木,沿着海岸線一路向南的纖細腳印……他跪在地上低低地嚎,手裡抓着冰雪,滾燙的淚一滴滴滾落。
帝姬,還在。
青年體溫高得嚇人呼吸也灼熱得嚇人,趙瑗不得不又將手伸出空間外,抓了一把雪揉在他的額頭上。若不是擔心這個過分謹慎守禮的年代,她一定會除下他的銀甲,爲他全身物理降溫的。
他居然會……居然會跑到這裡來……
趙瑗已經不敢去想他究竟經過了多麼艱難的掙扎,也不敢去想他是如何一路跨越蒼莽雪原,直追着她來到這裡的。一邊是“三年不出服”,另一邊是“柔福帝姬歿”,唉……
懷中這個男子,確是真真切切地愛着她的。
恐怕他喜愛她的程度,比她所以爲的,還要深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顧毛毛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