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還真是有些糟心。
趙瑗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縱然腦仁兒疼得厲害,精神卻依舊是清醒的。沒錯,她可悲地失眠了。自從入夏以後,她便很少能安穩地睡一夜好覺。先是黃河之水氾濫成災,再是趙構趙佶隱晦地互掐,緊接着種沂家中又生出了這樣大的變故……
她甚至覺得,這樣高度緊繃的神經下,自己還能苦苦撐持着不倒,實在是件難能可貴的事情。
那兩片粗糙的琉璃透鏡,已經被種沂帶走。臨走前,他還仔細地詢問了透鏡的使用方法,大約是想要找人做個架子,再行仿製。可眼下整個大宋的琉璃匠人決計不超過二十個,還被金人擄走了一半,種家少將軍要臨時拉壯丁……
難,如,登,天。
趙瑗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忽然理解了那三位自盡的種家少夫人的心情。在剛剛那一瞬間,她也很想拋下一切歡騰地奔向奈何橋,喝光忘川水之後空蕩蕩地什麼也不剩下,無論國仇家恨還是滔天黃河之水,通通拋到腦後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窗外天光微明,她終於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這一睡,便是兩日兩夜。
醒來之後身體酸.疼得厲害,腦子依舊昏沉沉的什麼也想不起來。迷迷糊糊地去洗了個熱水澡又嚼了些薄荷葉,終於讓腦子清醒了一些。她在屋中坐了一會兒,順手取過描眉的炭筆,一筆一劃地寫下當前要緊的事情。
滑州必須再去一趟,不,兩趟。
燕京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次,無論是爲了種沂,還是趙佶和趙構。
上京……
她的頭又開始疼了。那位便宜皇兄趙桓,從頭到尾就沒幹過一件正常的事情。據說趙佶“生病”之後,他快馬加鞭地跑回來看望過一次,緊接着又在趙構駕臨之前,溜回了上京。也不知道他哪來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在上京滯留半年之久。
還有就是,耶律大石。
炭筆穩穩地在耶律大石四字後頭停了下來,腦中又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不知不覺地又在耶律大石的名字後頭引出一條線來,然後寫上:西夏。
如果種沂想要在地圖上抹除整個西夏國,她是無論如何也會支持他的。
前天夜裡,他在她懷中悶悶地咳着血,那副樣子着實是嚇壞她了。
還有就是……
“帝姬。”
外間想起了篤篤的敲門聲,少年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幾分疲憊。
她收了炭筆,又將那張小箋塞進懷裡,胡亂揉了兩把,才說道:“將軍且進來罷。”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種沂靜靜地立在門邊,比前些日子又消瘦了不少,漆黑如墨的眸子裡,翻涌着極複雜的情緒。
趙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少將軍今日氣色倒是不差。”
種沂低低“唔”了一聲,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有些猶豫不定,又似乎有些……痛苦。
“方纔我想了一個法子。”她對他說道,“倘若我所料不差,遼人已經逃到了西夏國之西。”
種沂微微顯出了些許詫異的神情,很快便又消逝於無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步步走向趙瑗,向她伸出了手:“隨我來。”
趙瑗一怔,慢慢擡起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裡。
少年的手有些冰涼,卻依舊一如既往的沉穩有力。
她隨着他穿過長長的走廊,又無言地牽過戰馬,在依舊繁華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種沂身上孝服未除,路人見着了他,也只是恭敬地做個揖,道聲“少郎君”然後迴避。種沂今日似乎愈發沉悶,慢慢帶着她走到城郊之後,才低聲說道:“遼人已經向我遞過書信了。”
趙瑗輕輕“噫”了一聲。
“就在前幾日。”他說着,又沉默了片刻,回首望着趙瑗一身素色華裳,面上黛粉不施,眼眸下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如水傾瀉的墨色長髮,也不過用一支白玉簪子鬆鬆挽着,真真是素淨得很。
“柔福……”他低低地喚了她一聲,眼中痛苦與自責的情緒交織着,腳步愈發慢了起來。城外有一片連綿起伏的峰巒,像極了千里之外的陰山。他慢慢地帶着她走了過去,極目所見,盡是大大小小的墳塋,一塊塊墓碑無言地立着,還有幾座新立未久。
他停下腳步,嗆地一聲抽出長劍,一字一字地說道:“跪下。”
喔……
趙瑗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將身上代表帝姬的佩飾綬印一併除下,放在馬背的行囊中,然後靜靜地在種沂身側,跪了下去。
劍尖泛着寒光,抵在她的鼻尖,微微顫抖。
“……膽大妄爲,有犯先祖之靈……今日……”
他不僅握着劍的手有些不穩,甚至連聲音也極爲喑啞。趙瑗甚至有些憂心,再這樣下去,他是否會再次咳血。
那天夜裡,她的的確確是……冒犯了。
身爲種家唯一存留的子嗣,他要替先祖之靈找回些顏面,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體諒他辛苦也體諒他的無奈,可是……可以稍微快一些麼?
生平唯二兩次下跪,都在種家先祖跟前了。
嗤。
一截如墨的長髮瞬間滑落在地,雪白的脖頸上亦微微滑出了些血絲。長劍終於嗆啷一聲落地,他穩穩地扶起她,接着在她身前直挺挺跪下,聲音啞得不行:“臣冒犯帝姬,其罪當誅。”
結束了麼?
她伸手要扶起他,卻發現他的身體沉得厲害,無論怎麼拉,他也依舊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薄脣緊抿,修長有力的指節微微顫抖着,似乎要推開她的手腕,又似乎要緊緊抓住她,良久之後只剩下顫抖的一句話:“請帝姬……莫要……”
這個人啊……
她俯下.身想要抱一抱他,卻被他堅決地閃避開去。
“臣尚未除服。”
她停下來了動作。
“帝姬。”
種沂艱難地開口,比起前幾日,聲音已經沉穩了許多。
“臣需得爲父兄守孝三年,不出朔州,厲兵秣馬。”
“嗯。”雖然大宋的禮制很討厭,但她暫時沒辦法改變,只能接受。
“先前帝姬,對臣撒了個謊。”種沂忽然笑了一下,卻比哭還要難看,“帝姬只比臣小三歲。待臣除服之日,帝姬已是雙十年華。此爲其一。其二,臣生爲種家子,勢必……”
“夠了。”
她俯下.身,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愛我麼?”
“……”
種沂頭一回聽聞這般大膽的言論,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若你愛我,第一條理由,駁回;第二條理由,不予考慮。”她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試圖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找到一些端倪來,“當着我的面,也當着你故去父兄、祖父、嬸孃嫂嫂的面,告訴我,在你心中,可有半點我的存在?”
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怎會不愛?
他早已將她……將她看成……重逾生命的存在。
“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她站起身來,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划着圓兒,掰着指頭和他說道,“頭一條,我不大喜歡我的夫君跪我,也不喜歡我的夫君妄自菲薄;第二條,本帝姬不喜歡早嫁,一點也不喜歡,雙十年華再嫁人剛剛好,除非你嫌棄我老;第三條,本帝姬自幼奉崇的便是兩情相悅,本帝姬也一向膽大包天,也擅長翻天……”
她一條一條地數着,每一條,都在他的心頭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除非你不再愛我了,那我立刻就走,從此乾乾淨淨地消失在你面前。”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同樣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諾,只要你對我說,你不喜歡我了,一點兒也不喜歡,討厭我討厭到了骨子裡,我立刻便回燕京,與你老死不相往來。”
“我……”
他幾度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帝姬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他的心口上狠狠剜了一刀。他甚至在惱恨自己,爲什麼當初要去招惹帝姬,如今就算是想斷,也已經完全放不去手。
倘若一開始,就將這份心意默默藏在心底,如今也不會生出這許多苦惱了罷?
“你忍心瞧見我被人欺.負麼?”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忍心讓我嫁一個並不喜愛的人,忍受他一輩子的白眼和凌.虐,夜夜在他身.下……”
“夠了!”
他低低暴喝出聲,眼眶隱隱有些泛紅。
怎會忍心……
怎會忍心!
他恨不得將她好好地護在懷裡,疼她寵她呵護她一世!
種沂擡起頭,深深地凝視着帝姬,微紅的眼眶裡,隱約泛起了些許溼.意。
帝姬同樣靜靜地望着他,雪白的脖頸上,漸漸滲出了些血珠,猙獰且刺目。那是他方纔一劍刺下的,雖然不過稍稍劃破了些皮,卻已經全然刺痛了他的眼。
“帝姬……”
“聽我說。”
她俯身坐在他的身側,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會將大宋周圍的禍患,一個接一個地拔除。無論是金、遼、還是西夏。”
“我向你許諾,再不會有邊境之危,再不會有刀兵之禍。”
“等到那時……你娶我,好麼?”
一個“好”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你看,遼國已經按捺不住了。只要我們手中握着合適的籌碼,他們一定會答應出兵。黃河之水改道的那天夜晚,你曾對我說,要不棄不離。如今,你竟要食言了麼?”
她悠悠嘆了口氣,起身說道:“我們回去罷。你不是說,遼國已經遣了人過來麼?我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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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遼帝被金帝俘虜之後,遼國大臣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難過。
先頭遼使前往燕雲,倍感屈.辱地與李綱李相公簽署了兩國合作備忘錄,回去之後消沉了好一陣子。前不久聽聞西夏與大宋交戰,宋人慘勝,但戍守邊關的主將卻齊齊隕落了大半。遼國大臣們都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便秘密地派遣了使者,來到代州。
這種事情,一旦處理不好,便是私.通敵國之罪。
種沂素來老成沉穩,便在三兩日之內,連發了十數封奏摺,將路子疏通得整整齊齊。就連御史臺最最挑剔的言官,也挑不出半點錯處來,實在是難能可貴得很。
遼使到來時,種家闔府凋零,只剩下種沂一個人在堂前會客,頗有幾分淒涼之意。
種沂一眼便瞧出來,這次到來的遼使,與上回去找李綱的遼使,並不是同一個。
上回那位遼使,說話文縐縐的還會打官腔。而這回這位,只簡單地往堂前一站,立刻便是滿滿的肅殺之意。種沂即刻便斷定,這位是戰場上見過血的遼將,指不定還是個百戰百勝的大將。
等問到名姓時,他忍不住愣了一下。
遼使名叫,耶律大石。
雖然耶律大石此人在宋人中的名氣並不大,但種家與遼人有過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摩.擦,也聽說過耶律大石的名號。尤其是先前趙瑗耳提面命,要小心耶律大石此人,便對他的印象異常深刻。
趙瑗扮成書記官,又在脖子上裹了一層薄.紗,猛盯着耶律大石看了很久。
……原來耶律大石長這樣啊。
……跟史書上畫的不一樣!
她腦中亂七八糟地閃過許多念頭之後,才慢慢地執筆記錄兩人的對話。雖然她臨摹過瘦金體,但寫得最好的,還是一手簪花小楷。感謝前世父母逼迫自己勤練書法,否則到了宋朝,鐵定要變成半文盲。
“種將軍少年英才,連書記官也是少年英才。”耶律大石說着不甚標準的汴梁官話,表情甚是和善。
種沂實在沒耐心和他打太極,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遼使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耶律大石小心斟酌着措辭,約莫半刻鐘之後,纔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先前我聽說,東出北安州、迎回靖康二帝的,其實並不是岳飛,而是種家的一位少年兒郎?”
種沂不答,而是靜候着他的下文。
“如今我們陛下尚在上京,頗受嚴寒之苦。”耶律大石隱晦地提了一句。
種少將軍尚未答話,他身邊的書記官已經擱下了筆,極爲認真地看着那位遼國人,又極爲認真地說道:“如今遼國,尚有多少兵馬?”
耶律大石一愣,而後砰地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
“種將軍府上,竟這般沒規矩麼!”
“我可以接回遼帝。”書記官置若罔聞,而且語調輕柔,似乎是個女子,“但是作爲交換的籌碼,你需得與大宋聯手,合圍西夏。”
“什麼?你!……”
“帝姬!……”
耶律大石與種沂齊齊開口,又齊齊一驚。耶律大石驚的是,眼前居然是位帝姬;種沂驚的是,帝姬居然要與遼人聯手,合擊西夏。
“我不需要你們出太多的人,畢竟主戰場是在這兒。”她把玩着手中的狼毫筆,看似不經意地說道,“但我聽說,遼國如今處在西夏之西,還預備出兵大食與波斯,不知手中,可有良種汗血馬?”
“良種汗血馬”五字一出,種沂全身一震,耶律大石則是驚得退後了兩步。
耶律大石先前便聽說,宋國有個極爲厲害的帝姬,連樞密院的相公,也對她言聽計從。他原本還覺得傳聞是在胡說八道,如今看來,眼前這位帝姬,當真不容小覷。
遼國已經舉國搬遷至西夏之西,甚至預備出兵大食和波斯,這本是極高的機密,連遼國大臣也不一定知道,居然被這位帝姬輕輕巧巧地一語道破,怎能不令他震驚!
他定了定神,沉聲說道:“不知這位帝姬,可做得了宋帝的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