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敲擊聲,在夜色中顯得分外清晰。數十個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裡,風箱呼呼地鼓着,紅赤的鐵塊在鍛打漸漸變形,丟進冷水裡嗤啦一聲,冒起了濃郁的白煙。
“快一點!”監工不耐煩地叫罵道,手中的馬鞭啪啪作響,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匠人油亮的脊背上。匠人們皺着眉一言不發,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要是趕不上月底完工,我一定剝了你們的皮!懂嗎!”監工惡狠狠地斥責。
迴應他的,只有一片難言的沉默。
丁丁當當的打鐵聲愈發清晰起來,在夜色中交織着令人振奮的旋律。只要這批鎧甲順利完成,就可以給涿州、燕州、薊州、易州等等的人馬全部換上。
半月之前那場該死的怪雨,幾乎把金營中能用的鎧甲都腐蝕壞了!
監工想着未來金兵鐵騎再次南下的情景,眼睛漸漸紅了。豐腴的土地、精美的絲綢、漂亮的女人……是金人的,全都是金人的。只有黑山白水裡出來的女真勇士,纔有資格坐擁這如詩如畫的萬里江山。宋人,孱弱的宋人……
“爺爺一個能殺他們五個!”監工用力表達了內心的激動,接着用力打了個哈欠,回到旁邊的小營帳裡睡覺去了。就算是監工,也不能晝夜連軸轉。
叮、叮、叮、叮、叮……
“你們是宋人,還是遼人?”
整齊劃一的打鐵聲中,突兀地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偶爾有工匠擡頭望上一眼,又繼續低頭幹着手中的活計。月底之前無法完工,那是鐵定要脫一層皮的。監工在這件事情上,一向很講信用。
來人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全身包裹在厚厚的蓑衣中,頭戴一頂遮住半張臉的斗笠。她緩緩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瞳子從左到右掃了一圈。
“……倒有半數是宋人。”
“你這小女娘也忒可笑。”離她最近的匠人一面叮叮噹噹地敲擊鐵塊,一面粗聲粗氣地嘲笑,“看在你‘也是’宋人的份上,哥哥勸你一句,快些離開這裡。不管你是怎麼進來的,只要被金人瞧見,不做牛馬也得脫層皮。”
少女輕輕“唔”了一聲:“多謝小哥。”卻並未離去。她專注地看着匠人手中燒紅的鐵塊,在巨大的鐵錘和清脆的敲擊聲中漸漸變形,接着投入冷水中,呲啦一聲,冒起了滾滾白煙……
匠人呼呼地鼓起了風箱,在沉悶的夜色中變得更加沉悶。
少女靜靜地看了片刻,又繞着這個臨時搭建的匠作坊走了一圈。奇異的是,這一回沒有任何人再阻攔她。或許是覺得她沒有威脅,又或許是她那句“倒有半數是宋人”。
這位貿然出現在金營中的少女,是趙瑗。
有空間的庇護,她很輕易地就溜進了這處臨時搭建的匠作坊裡。金人的武器盔甲都被酸雨燒壞了,他們必須連夜趕製出一批新的。所以,整個燕地的打鐵匠人,還有被強行擄掠到金國的汴梁匠人,全部都被強行運了過來,連夜趕製盔甲。
金人很聰明,將這處匠作坊設在了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除非吃掉駐守在燕、涿二州的所有金兵,否則根本無法摧毀這處原始的兵工廠。
最令趙瑗沮喪的是,她配不出火藥。
無論是威力強大的硝化甘油,還是中國最古老的黑火藥,她通、通、都、配、不、出、來。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趙瑗悠悠嘆了口氣,在最角落的一處鍛臺邊上,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處極不起眼的鍛臺,檯面上甚至積了薄薄的灰。一位瘸了腿頭髮花白的工匠舉着小錘,有些雜亂地敲着一小枚鐵釘。趙瑗曾經在資料堆中見過這種小釘子,它們被用來釘在馬蹄鐵上,讓戰馬的肉掌不必直接接觸地面,可以跑得更遠更久。
就是它了。
趙瑗仔仔細細地瞧了一會兒,手攏在蓑衣裡,不消片刻便取出了一小塊帶着金屬光澤的硬物。老工匠擡起頭瞧了她一眼,接着又失神地垂下頭去,繼續他的工作。至於趙瑗是誰、想要幹什麼,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周圍響起了輕輕的“噫”聲和吸氣聲。
打鐵匠人們都認得那種硬塊。它叫錫。早在千年之前,匠人們便會在青銅劍中添加錫和鉻,將劍身鑄造得無比完美。此時見着趙瑗將錫塊投入原料爐中,漸漸融化又被敲打成一枚小釘子,有人發出了善意的笑聲:“小娘子,這玩意兒是不成的,太軟了,金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妥來。”
趙瑗擡起頭,發現是一位年輕的工匠。
她朝工匠微微笑了一下:“多謝提點。”
工匠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可什麼也沒瞧見。”他低下頭,繼續叮叮噹噹地敲着一把彎刀,“你們呢?”
“哈哈今晚有人來過這裡嗎?”
“老子可從來沒有在鐵釘里加過錫!”
“這兒不是宋人就是遼人——哈哈,你知道什麼叫‘遼人’麼?三百年前,都是晉人……”
最後一句話說得頗爲淒涼,竟將整個作坊的氣氛都冷了下來。數百年前,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前,什麼宋人遼人,通通都是晉人……即便整個燕雲已經被遼國蕭家同化,一提“三百年之前”,依舊會一齊沉默下來,心照不宣地無視了趙瑗的動作。
趙瑗今夜的舉動很大膽,也很順利。
有空間在,她就能種出無窮無盡的錫。起先她設想將金人新鑄的鐵甲換成錫甲,後來纔在工匠的提醒下,發現根本行不通。鐵的硬度有7,而錫的硬度只有1.5。如果全部用錫換鐵,那麼這批工匠無一例外都會被殺頭。
那麼換其他的呢?
比如把彎刀的刀柄換成錫,比如把馬蹄鐵換成錫,比如把綴連甲葉的甲釘換成錫,比如把盛裝箭簇的箭筒換成錫……工匠們只驚訝於趙瑗小小的身體,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錫塊的,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出手阻止她。
監工已經睡着了。
而他們,偷偷幹兩件折損金兵、對自己又沒有害處的事情,那是相當樂意的。
趙瑗統共在這處臨時搭建的匠作坊裡呆了半個月。
每天夜裡,她都會悄無聲息地以錫換鐵,爲這批盔甲、兵.器埋下最深也是最徹底的隱患。白天她會藉着空間的便利,從金營裡順些糧食出來,贈送給工匠們,也從他們口中打聽到了一些金國佈防圖。甚至有一位來自易州的宋人工匠告訴她,徽宗、欽宗一行人,不久之前剛剛路過這裡。
趙瑗按捺下去接宋俘的欲.望,繼續她的工作。
在金營中的日子極爲無聊,每天的樂趣就是聽金兵叫嚷,今天身上又被燒壞了幾個大洞。
他們已經被那支神鬼莫測的宋軍嚇怕了。
比起熱血好戰的西軍,那支宋軍簡直就是無賴。無論打得過打不過,都是一個照面就跑。接着抖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袋子,再接着是一股刺鼻的酸味。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護胸甲都已經燒掉了大半,缺口處還在滋滋地冒着白煙。
手腳靈便一些的,趕緊脫掉盔甲往回跑;手腳慢一些的,就……
脫掉盔甲的人也沒好到哪裡去。戰場上流矢無眼,沒有盔甲庇護,無論是自己還是跨.下的戰馬,很輕易地,就死了。
他們是真的怕了。
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恐懼,即便人數和裝備遠遠超過對手,也依舊對這種神鬼莫測的手段,有着本.能的恐懼。
等到最新一批盔甲趕製完成,南下攻宋又北退的兀朮親兵,終於趕到了涿州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