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嬛嬛。”趙桓高高舉起杯,用不慎熟練的女真話說道,“大哥敬你一杯。”
趙瑗亦微笑着舉了舉杯,用寬大的袖口遮掩着,淺淺抿了一口。大宋最崇尚的便是文雅之態,若是當衆舉杯牛飲,那是極爲粗.魯的舉動,會被文人們所摒棄。
——據說,這也是文官們看不起武官的原因之一。
金國貴族們眼見終於能聽懂他們的話了,也便停止了推搡,轉而真心實意地向趙楷請教釀酒之法。趙楷這回非但將釀酒的秘方一一傳授,還說了幾個烤肉烤魚的不傳密法。他是大宋頂尖兒的貴族,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宋人又極會享受生活,隨便拿出一樣來,也能讓人食指大動。
趙桓靜靜地聽了片刻,忽然向趙瑗遞了個詢問的眼神:你乾的?
趙瑗微微頷首。
趙桓嘴角抽搐了兩下,竟然也同趙楷一起,說起了宋人的詩詞曲賦、關撲戲劇、酒肆勾.欄……趙瑗遠遠望了吳乞買一眼,發現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幾分輕蔑。
這場宴會足足開了半日又半夜,直到三更時分,吳乞買才揮揮袖子走了。他離開之後,宮中立刻便多了一隊膀大腰圓的金兵,個個看起來凶神惡煞。最令人鬱悶的是,其中領頭的,居然是傳聞中已經“一蹶不振”的金國四王子,完顏宗弼,金兀朮。
“將他們分開。”宗弼冷冷地下了命令。
趙瑗眉頭一皺,壓低了聲音,飛快地說道:“皇兄可知道,爲何金帝會遣宋臣回燕京議和?”
趙桓先是一愣,而後神色頹靡地嘆了口氣:“……若不議和,被俘的諸王大臣們,便幾乎被殺光了。一日一個,兩日一雙,無論是送入諸王寨的帝姬宮娥,還是淪爲階下囚的朝中重臣……”他話才說到一半,便被兩個高壯的金兵推搡着走了。
趙楷也沒好到哪裡去,被兩個金兵一架,瘦瘦弱弱地像只小雞崽,毫無反抗之力,就地拖走。
剩下二三十個更高更壯的金兵齊齊圍在了趙瑗身邊,四周登時響起了怪笑聲和口哨聲。宗弼一步步走到趙瑗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刀,幾乎要她一下下地凌遲乾淨。
“柔、福、帝、姬。”
“……原來是四大王啊。”
趙瑗笑吟吟地站起身來,毫不介意自己被金兵們包圍着,朝他深深一福,“還真是好久不見。瞧眼下的情勢,金帝已經確認了您的身份麼?那可真要好生恭喜一番。”
她口中說着恭喜,眼神中卻帶着淡淡的譏誚之意。
宗弼最恨的便是她這種眼神。就是這種眼神,就是她柔福帝姬,硬毀了自己一生英名、斷了金國南下要道、一舉逆轉了大宋頹勢,還拿下了整整十六個州!
至於那些宋將?
嘿嘿別傻了,他與那些宋將打了十多年交道,早將宋將們的脾性都給摸得透透的。厲害是厲害,可是絕沒有柔福帝姬這般狡、詐、如、狐!
天降神雨、地生毒草、上京爆炸、宋帝消失……她用她那雙天神之手,一點一點地撥開了宋國天空的陰霾,又將整個金國,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看樣子,四大王對我頗爲不滿?”趙瑗笑着說道。
宗弼咬牙說道:“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喔——”她笑得極爲放肆,“能讓敵國大將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生啖我肉生飲我血,真真是極高的讚譽了。”
她真心誠意地對那句“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表示榮耀且欣喜。
對方可是金兀朮啊,跟岳飛韓世忠死掐了十多年,又親手滅了整個北宋的金國四王子!
真真是……與有榮焉,與有榮焉得很。
她笑得愈放肆,宗弼的怒火便愈旺盛。
被強.行拖走的趙桓和趙楷齊齊朝這邊望了一眼,目光中飽含着擔憂。她又衝着趙桓趙楷淺淺笑開,遞了個“毋須擔憂”的眼神,緊接着走到宗弼身前,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覺得,就憑這幾個蠢貨,能攔得住我麼?我可是能夠……突然消失的。”
最後一句“突然消失”,她說得極輕極真摯極誠懇,一副“我這是在爲你打算”的表情。
宗弼臉色忽的變了。
他想起在宗望營寨中的那一日,柔福帝姬獨自走進來與他對峙。但在他抽刀欲砍的那一刻,她卻突然消失了。就在他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他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結論是當時自己眼花了。
畢竟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當着他的面,消失得乾乾淨淨,半點痕跡不留?
但現如今,這位帝姬居然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無論他動用多少人手,也完全抓不住她,因爲她隨時可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消失!
神女?妖魔?
宗弼臉色忽紅忽白的變幻不定,周圍的金國貴族們已經噓.噓地吹起了口哨,有些甚至直接叫嚷着“你不行就換老子上”。趙瑗後退一步,歪着頭噙着笑,眉眼盈盈地看着宗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
周圍的口哨聲和噓聲更大了。
宗弼狠狠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帶走!”
——哎呀又是這句話。
——這位四王子和他的叔父一樣,半點新意也沒有呢。
趙瑗無趣地揮一揮衣袖,向趙桓趙楷比了個“臣妹無礙”的口型,被宗弼親手拿了一根鐵索捆好,又親手拖着走了。一路上趙瑗都表現得極爲柔順乖巧,沒有半點身爲俘虜的自覺。可她越是這樣,宗弼就越不敢掉以輕心,眼睛瞪得老大,片刻也沒有離開過這位帝姬。
當然,在外人眼裡看來,那就是柔福帝姬傾國絕色,金國四王子被迷得魂不守舍了。
金國制度與大宋不同,皇子們大多被稱爲“大王”,而宋俘們也大多是“入某大王寨”。趙瑗眼瞅着身後的書記官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入兀朮大王寨”幾個字,禁不住輕輕“唔”了一聲。
原來剛纔經過的那扇奇形怪狀的大門,就是所謂的“兀朮大王寨”啊。
宗弼捆着趙瑗走進寨中,確認周圍守衛森嚴,才冷笑着說道:“我聽說,你有個未婚夫?”
趙瑗淺笑一聲:“四大王的消息,可真真是靈通得緊。”
宗弼又冷笑:“你說,若是我讓手下兵士們把你弄成殘花敗柳,再送回去給你的未婚夫,他會如何做想?”
趙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宗弼嗤笑:“那可未必。”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她輕輕搖頭,“早在我向你們皇帝自薦枕蓆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考慮到了最壞的結果。你和你的手下,還沾不了我的身子。而我——”
她停頓片刻,才說道:“我會將整個金國,從地圖上徹底抹除。”
連金國都徹底抹除了,誰還知道她曾經說過什麼話?
她除了對吳乞買耍過兩下嘴皮子之外,剩下的,可什麼也沒做。
這番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簡直就像推倒一堆沙堡那般容易。宗弼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笑得整個人都開始抽搐。
她與宗弼說得是汴梁官話,周圍兵士都聽不大懂,只以爲這位帝姬說了個極好笑的笑話,竟然一掃四大王連日陰霾,可真真是了不得。
“抹除大金?哈哈……抹除大金!”宗弼像是聽見了生平最好笑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來,“你說我與我的手下沾不了你的身,我信;可你說要抹除整個大金哈哈哈哈——”
“我生平崇尚的第一信條便是,血債血償。”她靜靜地開口,“你殺一個宋兵,我便殺一個金兵;你刺死一個宋將,我便奪一個金將的命;你殺死一個宋人的平民……”她冷着目光,一字一字地對宗弼說道,“那就別怪我不顧兵.家道義,對金國平民下手!”
笑聲戛然而止。
“你還記得你殺死了多少人麼?”她眼眶隱隱有些泛紅,“去年那場大戰,染紅了半條黃河!汴梁的糧食被掠劫一空,黃河以北千里沃野變成荒田,餓殍滿地觸目驚心你知道麼!哦,對了,你們還喜歡殺宋俘玩兒,喜歡把大宋皇后剝.光了衣服,送到太廟裡‘獻牲’……
呵……
現如今,我手上沒沾過半點金國平民的血,已經覺得自己很仁至義盡了!”
兩國交戰,不殺平民,是鐵律。
她就算再恨再氣,也斷然不會對平民下手。
但是兀朮……宗望……宗翰……宗雋……吳乞買……
就莫要怪她心狠手辣!
她說完這番話,冰冰冷冷地看着宗弼,眼中隱隱透出幾分狠戾來。
看來金國這地方真的不能多呆,呆久了,整個人都會變得不擇手段起來。
可是她真的恨……真的……好恨!
洵德帝姬木然的眼神猶在眼前,滔天黃河之水吞噬一切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就算她拿下了燕雲十六州,就算三路金兵被攔在了山海關之外,可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真的,好恨。
宗弼咬着牙,盯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可,以,試,試。”
趙瑗輕輕笑了一下。
試試?
真是抱歉了,她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
“那好。”她點點頭,指着宗弼的營寨說道,“一夜之間,我會讓你的人全部死掉,而且死得相當漂亮,你要嘗試一下麼?”
宗弼一時語塞。
“你不敢。”她冷冷地說道,“因爲你知道,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不過可惜啊,我不是你,不喜歡殺人,頂多只會把你的寨子給炸飛。”
“不過……”她話鋒一轉,“兵不血刃地滅掉一兩個國家,我還是很樂意也很擅長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