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遼的皇帝耶律大石,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西夏國看似兇悍,其實並不足以爲懼。能夠依附強大的遼國、強大的金國,恰恰證實了他們本身的秉性。只要遼國足夠強大,西夏國就會俯首帖耳,不需要親自動手去教訓。”
“而水草肥美的河套之地,廣袤無垠的燕雲十六州,纔是我們必須要爭取的地方。”
“只要有了燕雲十六州,東可掣肘金國殘兵,南可威懾宋國,西可敲打西夏,北能溝通蒙古,是一處絕佳的樞紐之地。必須要爭,一定得爭。”
“只有拿下了燕雲十六州,朕,纔算真正做了遼國的皇帝。”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世上居然會有一種叫做“火藥”的逆天利器。
因爲就算趙瑗自己也沒有想到,重金懸賞之下,居然真的有勇夫,替她把黑火藥的威力提升到了極致。在遼將蕭斡裡剌帶兵潛入燕雲的第一天,先鋒部隊立刻就被炸得血肉橫飛。她覺得,這批黑火藥的性能,已經勉強抵得上硝化甘油了。
這個消息傳到西遼的時候,整個西遼都炸開了鍋。
每個契丹人都熱烈地討論着這場“天雷”,他們覺得,這是天狼神不滿耶律大石篡奪帝位,故而降下天雷,以儆效尤。但耶律大石本人,則對這場天雷表示很鎮定。畢竟是秘密派遣的部隊,折損再多,也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掉。
據說,這位新任的遼帝,耶律大石,他先是召回了蕭斡裡剌,命他直接攻入西夏國都,提着西夏王人頭來見,然後硬生生地在遼宮裡咳了一口血。
耶律大石咳血的那一夜,月明星稀,沒有烏鵲。
趙瑗悄無聲息地潛進了遼宮,蒙着臉,認真仔細地研究了耶律大石的身體素質,確認他的壽命還有很長,才磨磨蹭蹭地拿走了遼國的鎮國重器。她也不曉得那鎮國重器是個什麼玩意,只記得很沉,顏色也很刺目,據說她離開西遼國都的那一天,耶律大石又咳了一次血。
三月草長鶯飛,綠野蒼茫。
這裡已經沒有所謂的商道了,連胡人也很少過來。殘存的契丹人龜縮在羅布泊以西,蠻橫地指揮他們的將軍,蕭斡裡剌,在紮腳的戈壁灘上千裡急行軍。據說霍去病曾經到過這裡,據說他從這裡跨越了萬里祁連山,創造了千年的酒泉……可惜,這裡是西夏國的土地。
趙瑗裹了裹奇怪的皮裘,將自己打扮得像是一個西夏女人,牽着駱駝,慢慢走過一道道坎兒井又走過萬里黃沙。她特意繞開了西夏的國都,因爲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會去喂西夏王一點毒藥。
西夏國有厲害的將軍麼?
當然有,否則怎麼會殺得種家片甲不留?
那場浴血鏖.戰已經成爲西夏國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的西夏國,早已經不將大宋放在眼裡。他們恐懼着西邊的契丹人、北邊的蒙古人,單是嘲笑東邊的宋人。據說有個西夏人編了個段子,傳唱頗久:
金國人:有鐵浮屠,任性,打契丹人。
契丹人:有騎兵,任性,打西夏人。
西夏人:有後臺,任性,打宋人。
宋人:有書讀,任性,打自己人。
這個段子源遠流長,曾經爲許多人廣爲傳唱,一度成爲西夏國最最流行的段子。西夏王聽了哈哈大笑,特意賞了那人一鞭子,鞭上帶鉤,抽得他只剩半身皮.肉。當時西夏國還是後黨專權,太后表示此人甚有才華,又賞了一鞭子,緊接着還賞了西夏王一鞭子,活活將西夏王抽得跪地求饒。
再然後,西夏王娶了遼國公主,仗着岳家威風,將太后一系全部下獄;再然後……大家都知道了。
趙瑗慢慢橫穿了整個西夏國,一路揣摩着西夏人的想法。西夏王姓李,屬党項人的一支,不知爲什麼就是和大宋不對付,天天做着一統大宋的美夢。他們沒有金人的強盜邏輯也沒有契丹人的強盜邏輯,欺軟怕硬這一點倒是和西夏王本人很像。整整四個月,大宋西軍在河朔一帶拖住了西夏主力,但西夏人卻依舊認爲宋人沒什麼了不起。
她毫不懷疑西夏國會慘敗,她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倘若種沂執意想要復仇,這筆帳,應該算在誰的頭上。
西夏王李乾順?還是當時帶兵的西夏將軍?還是當時親手誅殺種氏族人的……所有人?
他什麼都沒有同她說過,她只能默默地胡思亂想,順帶在經過西夏國的時候,爲他多蒐集一點資料。無論是西夏王的還是西夏將軍的,只要對他有用處,她都想多收集一些。
大概,她已經將那個人深深鐫刻進了骨子裡吧。
忘不掉、抹不去,分離小半年,心中所想所念的,全部都是他。想他的聲音,想他的容貌,想他一切的所有……
她牽着駱駝,硬是從西遼一步步走回了西夏與大宋的邊境。
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猜想得到,自己這副形容是沒法看了。
西夏與大宋的邊境,一個是代州,一個是朔州。
趙瑗自然而然地先去了朔州,找到那處水草豐美的馬場,開始一匹接一匹地往外放馬。汗血寶馬生來彪悍,西軍又捨不得將這支王牌全部放到戰場上去,所以只是慢慢輪替着用。公馬母馬駁雜在一處,立刻撒起了歡兒。她忍着不適放出了所有的馬匹,又驅散了空間裡所有奇怪的東西和奇怪的氣味,冷不防被一雙臂膀抱到了懷裡。
身後滿是乾淨且溫暖的氣息,夾雜着幾分雨後青草的味道。
她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着,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究竟是先說自己形容不整比較好,還是先說自己需要去洗個熱水澡比較好。唔,她覺得自己那件沾滿黃沙的大外套也需要換一下。
“我很想你。”
他緊緊抱着她,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嗚咽:“瑗瑗,我很想你。”
從未想過他竟有這樣大的力氣,幾乎要將她整個揉碎在身體裡。修長的指節攥緊了她的肩膀,側頭看去,指側一層薄薄的繭,分明是長年挽弓射箭的緣故。他只說了那兩句話,便深深埋首在她的發間,愈發用力地抱着她。
趙瑗有些訥訥:“那個……我……”會情.郎之前需要沐浴更衣一下。
身後之人不答,卻將她抱得愈發緊了。
“你沒感覺我身上……”有點,嗯,那個,嗯,不太清爽?
“別說話。”他沙啞着嗓子說道,“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木然地站着不動了。
多虧身邊的馬伕詳加解釋,她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什麼緣由。原來她裝病從燕京遁走之後,各種奇奇怪怪的消息就開始滿天飛,比如她得了天花啦,比如她被人暗殺啦,比如官家將她嫁人啦……每一個新的消息傳到邊關,他都要難受上好多天,才能漸漸緩過勁來,迎接下一個更加令他難受的消息。
唉……
趙瑗垂下頭,有些愧疚地說道:“是我不好。”
“不,你臨走之前,便已經同我說過了,是我自己……太過魔怔。”他的嗓音愈發喑啞,透着深深的疲憊。
趙瑗試圖讓氣氛變得更輕鬆一些,隨意找了個話題問他:“你是不是恰好就在朔州?咳咳……早知道你在這裡,我就不那麼急着來馬場了。”應該先去洗個澡的,嗯。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說道:“我聽說馬場上憑空出現了許多汗血馬,還是雌的,便猜測是你回來了。”他說得平淡,很好地遮掩了背後的一些故事。比如他原本在什麼地方,又是從什麼地方趕過來的,中途累壞了多少匹馬……等等等等。
她垂下頭,心底微微有些刺痛,卻笑着說道:“唔,我想去泡一泡溫泉,然後好好睡上一覺。”
身後傳來了他低低的聲音:“好。”
朔州這處地方,溫泉不多,卻恰好就在附近。
他骨子裡就是個古板守舊的男子,就算變得狠戾了一些,也依舊是個狠戾且古板守舊的男子。趙瑗笑着和他打了聲招呼之後便去了溫泉裡泡着,被熱氣一蒸,眼前又是氾濫的水澤。
真是……太容易哭了,這不好。
她揉揉眼睛,將全身疲憊慢慢泡開。其實她很想邀請他一同來泡的,反正三年之期已經過了不是麼……不過用腦子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她隔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揚聲叫着他的名字,石頭後傳來了他低啞醇和的嗓音。兩人就這麼隔着一塊石頭聊着天,被熱騰騰的白氣一蒸,漫天水澤盡化做了無邊無際的繽紛落英,恣意蔓延。
“我在等官家的旨意。”他低低的聲音隔着石頭傳過來,透着幾分慵懶的意味。
“只要官家一降旨,迎接西夏人的,就不再是挑.逗的西軍,而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飛雲騎。”
三年,整整三年。
三年的厲兵秣馬,只爲這一刻的意氣風發。
一夕將軍令,萬里河山,舊貌換新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