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一度以爲自己見了鬼。
陰森的寺廟、叢生的野草、荒涼的月夜……她在一張硬牀板上坐了起來,看着破了個大洞的屋頂,依稀可以辨別出昔日的崢嶸。可現在,屋樑上掛滿了蜘蛛網,連櫞子也被蟲蛀了大半……
這裡是……
“嬛嬛!”
一聲淒厲且嘶啞的叫喊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嬛嬛,我們該怎麼辦?”十七歲的帝姬滿臉驚恐,緊緊抓着趙瑗的胳膊,水蔥般的十指已經泛起了慘白的顏色。少女明淨的雙眼中徹底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無盡的恐慌與絕望,“金人要將父皇送去五國城,如今正在押解的路上。我們……我們……”
趙瑗臉色大變。
父皇、金人、五國城……
靖康二年,宋帝被俘,從汴梁押往五國城,后妃、帝姬、宗室、僕役,足足分了七批才走完。在前往金營的路上,這些往日裡最最尊貴的女子,徹底淪爲了金人的營妓。
身邊這位披頭散髮的少女,是一位帝姬?
是了,雖然她被拔去了釵頭上的明珠、洗去了精緻的容妝,卻穿着大袖長衣、披着長帛、腰間壓着玉環綬,分明是貴族女子纔有的裝束。再加上她方纔那句“父皇”……
“嬛嬛,我怕。”帝姬喃喃自語,“父皇與皇兄貴爲大宋官家,尚且受到這般羞辱。我……我想家了,嬛嬛。我想汴梁的花燈、汴梁的佳釀,想汴梁的每一處地方……如今我們離汴梁近在咫尺,卻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趙瑗心中一驚:“我們是在哪裡?”
“劉家寺。”帝姬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緩緩說出這三個字來。
劉家寺,竟然是劉家寺!
宋室帝后被俘時,押解回北邊的中轉地,就是劉家寺!
她已經來不及去想這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來不及去想她怎麼會回到這個可怕的時代,只記得史書上那一行行乾枯且帶着淚痕的字眼:天會五年三月二十八曰,自壽聖院劉家寺皇子寨起程;天會五年三月二十七曰夜,自齋宮及青城國相寨移至劉家寺皇子寨,二十九曰起程;天會五年三月二十九曰,自劉家寺皇子寨壽聖院起程……她是哪一批被押往劉家寺的帝姬,她現今究竟是誰?!
“嬛嬛。”身邊的帝姬勉強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十四姐姐要走了,恐怕永遠也見不到你了。你瞧,韋妃正在營中給金人獻酒,你的兩位嫂嫂已經哭成了淚人……”
她順着帝姬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越過殘破的窗櫺,看到了窗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金兵。富庶的汴梁已經被劫掠一空,金兵的車馬上也裝滿了綾羅與金銀,還有女人。
各種各樣的女人,儀態萬方,嬌媚妖嬈。
她聽見了大頭兵們吸溜口水的聲音。
十四姐姐……身邊的帝姬自稱十四姐姐……趙瑗試探着問道:“那姐夫他……”
“姐夫?!”帝姬慘笑了兩聲,“他死了。就算沒死,我也沒臉見他了。”
她果然是嫁過人的帝姬。
被押解往北邊的帝姬裡,嫁過人的並不多。而排行十四的,唯有宋徽宗趙佶的第十四個女兒,洵德帝姬趙富金。
趙瑗忽然想起了一條令人不寒而慄的記載:
二起:昏德妻韋氏,相國、建安兩子,鄆、康兩王妻妾,富金、嬛嬛兩帝姬,鄆、康兩王女,共三十五人,真珠大王設野馬(粘沒喝長子)、蓋天大王賽裡(名宗賢)、千戶國祿、千戶阿替計押解。天會五年三月二十八曰,自壽聖院劉家寺皇子寨起程,五月二十三曰入上京洗衣院。
富金、嬛嬛兩帝姬……
記載中的“嬛嬛”,就是宋徽宗趙佶的第二十個女兒,柔福帝姬趙多富!
柔福帝姬被擄走的時候,只有,十五歲。
趙瑗臉色漸漸白了。
“嬛嬛。”洵德帝姬忽然抱着她,哭了,“你別再懸樑了好麼?也別再用簪子割腕了……我怕。嬛嬛,別留下我一個人,我怕。”
趙瑗轉頭看向牀邊那面殘破的銅鏡,脖子上一道紅痕分外明顯。
柔福帝姬自盡了,她替代她活了下來。
——我會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用你這雙眼睛,看着這個世界;用你這雙手,挽回這場敗局!
趙瑗望着寺外跳躍的火光,嘴角微微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