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誰家的禮制要連守三日靈。
鬼知道西夏人怎麼就盯上了種家!
趙瑗抱着已經悲懣到咳血的少年將軍,反握住他冰涼的指尖,徒勞地擦拭着溫熱的血。她已經感覺到冰冷的刀鋒抵在了喉間,一個蒼老且沙啞的聲音厲聲喝問她是誰。在那一瞬間,她竟然感覺到欣慰,不愧是種家,不愧是沙場上淬過血的老兵……
“我是他的未婚妻子。”她答得清清楚楚、坦坦蕩蕩。
喉間的刀鋒漸漸收了回去,老僕一瘸一拐地轉到趙瑗身前,跪坐着,盯着她的眼睛說道:“少將軍已經暈過去了。”
“嗯,他太累了,所以我會抱着他睡一會兒。”
“這是對諸位少夫人、對諸位種將軍不敬!”
“要讓你家少將軍累壞了,那纔是真正的不敬。”趙瑗毫不畏懼地瞪了回去。
老僕一凜,眼中的敵意也消退了許多,卻始終盯着趙瑗不放:“你說你是少將軍未過門的妻子,有何憑據?”
趙瑗從懷中抽出一卷黃帛,朝老僕懷中拋了過去。
老僕駭然變色。
那是聖旨。
種家時代都是西北大將,接過的聖旨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有些黃帛甚至在倉庫裡積滿了灰。老僕跟隨种師道在戰場上打殺了幾十年,對這種黃帛,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顫抖着打開了聖旨,清清楚楚地瞧見了一行字。
“……卓爾不凡,賜爲柔福帝姬駙馬,從此琴瑟和鳴、相偕白首……”
落款是,靖康。
趙桓!
老僕瞳孔微微一縮,又瞧了瞧“卓爾不凡”四字前明顯的空檔,臉色漸漸有些變了。
“等少將軍弱冠之日,長者賜字,我便親筆補上空缺。”趙瑗似乎看出了老僕心中所想,輕聲解釋道,“這是皇兄欽賜的旨意,容不得半點兒戲。”
老僕雙手捧着黃帛,恭恭敬敬地遞了回去。
這一回,他的眼神和緩了許多,表情也微妙了許多。
“我知道,要你們貿然接受一個陌生人,有些困難。”她低下頭,輕輕擦拭着種沂脣邊的血痕,聲音隱隱有些變了,“他已經……已經昏迷過去,不,睡過去了。你能弄些溫熱的湯水或粥來麼?我喂他一些。”
她停了停,又說道:“我聽說,禮制最苛刻的地方,需要連守七日七夜的靈。少將軍他已經累壞了,我既是他的未婚妻子,那必定夫妻是一體的。所以,剩下這四天,我來替他守,好麼?”
老僕盯着趙瑗,沉聲問道:“連守四日四夜?”
“嗯,連守四日四夜。”
“好。”老僕點點頭,眼中多了幾分敬意,“無論你是不是帝姬,我都要在此謝謝你。其實……我相信你是少將軍的未婚妻子。因爲,在你們到來的那一日,少將軍看你的眼神,便與旁人不同。”
老僕說完,提着已經涼掉的食盒,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趙瑗揪着聖旨一把塞進懷裡,顧不得自己滿身血.污,重新將他扶進自己懷裡,有些徒勞地擦拭着那些刺目的血跡,心一點一點地揪了起來。
傻瓜。
從未見過這般傻的傻瓜,寧可自己悶得咳出了血,也不肯對她袒.露出半點悲傷之意。
她靜靜地伏下.身來,貼着他的面頰,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說過,要對我不棄不離。”
“現在才過了不到半月,便要將這句話,丟到腦後去了麼?”
“種家少郎君,千金一諾,怎可這般輕易食言?”
“還有……”
“你這麼傻,還要把我遣到南邊去。萬一有別的女子趁機拐走你這傻瓜,我可怎麼辦纔好?”
輕柔的聲音迴盪在靈堂之上,不帶半分旖旎,反倒透着幾分悲切。她眨眨眼,不知何時,眼前已經泛起了一片朦朧的水澤。
“唔,我是神女。”
“那麼我這個神女,自然應該專心地翻雲.覆雨,專心地補全天之裂痕纔對。”
“你說是麼?我的將軍?”
她閉了閉眼睛,有些冰涼的水澤自面上滑落,一滴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水.聲清晰。
“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我不喜歡你把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都埋藏在心底,一個人苦苦地扛着。我不喜歡你拒我於千里之外,我不喜歡你,像這樣,悶悶的,不說話,也不對我笑……”
“我從未愛過什麼人,也不曉得倘若要愛一個人,應該如何去做。我會慢慢地學着,學着去愛你體惜你,直到……”
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冰涼的脣瓣。
“直到,我也像你這般愛我爲止。”
白色的靈幡在夜間飛舞着,深切地透着無盡悲愴之意。她擡起手,指尖順着懷中少年的面部輪廓,一路滑了下去。種家應當是有幾分異族血統的,這樣深邃硬朗的五官,這樣長且濃.密的睫毛……她的指尖停留在了他的胸.膛上,明顯感覺到,一顆心臟尚在緩緩跳動,溫熱的血在肌膚之下恣意流淌。
這裡,曾經有過一道很深很深的傷。
少年低醇的聲音猶在耳旁,“我來替你,決勝千里之外”。他說帝姬驚才絕豔天縱之資,他說帝姬笑起來便如冬日暖陽,可唯有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般好。
她的……將軍啊……
何時再能見他馳騁沙場之上,何日再能見他揚鞭策馬,神采飛揚……
“沂……”
西北種家,滿門皆滅。
這般深重的仇恨,這般沉重的擔子,就這樣壓在了他的肩膀上。連種家的少夫人們,也忍受不了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就此追隨夫君而去。可種沂他……他是種家唯一留下的子嗣啊……
旁人能自盡,他只能苦苦地捱着。
旁人能哭能罵能恣意發泄心中憤懣,他只能無言地沉默。
少年俊朗的面容上已經生起了青青的胡茬,大約是三日未曾淨面的緣故。她小心翼翼地輕.撫上去,硬硬的有些扎手,也有些微微的刺痛。
擡眼望去,月色冰涼,白幡紛飛如雪。
老僕一瘸一拐地送了食盒來,恭敬地向趙瑗施了一禮,又恭敬地轉身離去。
趙瑗試探着輕喚了一聲。
種沂依舊沉睡未醒。
而且,大約是跪久了的緣故,他的身體有些僵直。
“嗯……”
趙瑗略微皺了一會兒眉,轉頭對案上滿滿的靈位說了聲抱歉。恍然間,她的目光滑過了最後一排,在一塊小小的木牌上,清晰地刻着:種氏子,沂。
霎時間,她如同觸.電般跳了起來,揀起那塊小小的靈牌,投入火中,直到看着它焚燒殆盡,才漸漸地鬆了一口氣。
她重新跪坐在種沂身側,替他揉捏着已經僵硬的腿腳。
“諾,我大逆不道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差這一件。”
“如果種家先祖們要找我的麻煩……嗯,反正我是神女麼,又不怕鬼魂。”
“聽好,我已經將你的靈位燒掉了,從此之後你給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娶我,好好地守着我一生一世,不許再生起旁的念頭。不然,嗯,不然我就不開心了。”
她絮絮叨叨地對他說了許多,直到食盒又漸漸涼透。鬼魅般的老僕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無聲地提起食盒,重新又去熱了一份,又送了過來。趙瑗一直維持着跪坐的姿勢,腿腳開始有些發麻。不過她想着,既然種沂硬跪了三日三夜,自己連半晚也撐不過去,未免太過沒用。
“想不想知道,這三天我去了哪兒?……”
“我一路馬不停蹄地去了滑州,然後又趕回來了。諾,這回我的馬術總該比得上你了罷?還不快醒來誇獎我一下……”
月夜微涼,白幡紛飛若雪,少年咳血沉眠,少女低聲輕嘆,只如一闋悲歌,沉沉薄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