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囚徒困境”嗎?
當兩個囚徒被分開關押時,他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是一場豪賭。
而眼下的情形,就是一個金國版的囚徒困境。
宗弼的那些親兵,有一半相信宗弼真的死了,另一半則是死都不相信。
宗弼自己鐵青着臉,質問宋軍,是不是打算和金國徹底撕破臉。
趙瑗又請人給宗弼帶了三句話:
“若你試圖聯絡麾下大軍,我們會很高興,因爲我們可以順勢將金人相互聯絡的方式摸得透透的。記住,在這裡,你只有一個人,而我們有五萬宋軍。”
“若你還指望着上京會來人——相信我,你絕對見不到上京的使者。”
“我們永遠不會相信你‘心灰意冷’。一旦你開始裝瘋賣傻或是絕食等死,那麼你立刻會死。”
據說宗弼聽完這三句話,臉色立刻就變了。
不是氣得發白,也不是怒得通紅,而是慘敗的灰。
因爲這三句話,已經將他所有可能脫困的方式,一個不留地掐斷。
“帝姬以爲,他會乖乖等死麼?”鴻翎急使看趙瑗的眼神已經有了一點敬畏。
趙瑗答道:“他不會等死,但他越是想脫困,就越是痛苦。”
“那您……”
“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大名鼎鼎的金兀朮,其實也並不十分強大,您說呢?”
鴻翎急使被她一句話噎翻了眼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根本不是完顏宗弼愚笨無能,而是眼前這位帝姬太過妖孽。
也幸虧,她只是個帝姬。
鴻翎急使決定閉嘴,然後默默地給趙構寫起了回信。
沒過多久,另一頭又傳來了消息,宗弼的親兵們自殺了大半,還有一小半試圖突出重圍回去報信,又死了不少。剩下幾個不是折了胳膊就是斷了腿,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種沂差人來問趙瑗,這幾個人,是殺掉,還是留着?
趙瑗毫不猶豫地說留着。
鴻翎急使在一旁連連跳腳:“這幾個人,留下了是禍害!”
“我何嘗不知道那是幾枚定時炸彈?”趙瑗頗有些無奈,“但就算是定時炸彈,也還能拆出幾個定時器呢。將他們的腿打折,分開關押,好吃好喝地伺候幾天,我留着有用。”
鴻翎急使目瞪口呆。
雖然他聽不懂什麼叫“定時炸彈”,但最後一句“腿打折”卻聽得明明白白。
“覺得我很殘忍?”趙瑗看着他笑。
鴻翎急使嚥了口唾沫。
“作爲婦人,我的確太過歹毒了些。”趙瑗無謂地聳聳肩,“但誰在乎呢?就算死後要去刀山火海滾上一輪,那也是死後的事情。”
誰在乎呢?
一個又一個戰死沙場的漢家兒郎們在乎,被奪去口糧踟躕在茫茫荒原上的汴梁難民們在乎……
那她不妨當個心狠手辣的禍國妖孽。
趙瑗安置好那幾個特殊的“囚徒”之後,窩在褥子裡稍稍眯了一會兒。鴻翎急使一刻不停地在外頭寫信,種沂來來去去好幾回,都是怔怔看了她片刻就走。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跟不上趙瑗了。打折腿?分開關押?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想做什麼?
少年很挫敗。
似乎每一次在趙瑗面前,他都有這種跟不上的感覺。
越遠越追,越追越遠。
少年抱着長槍去了演武場,將祖父傳授的槍法演練了一遍又一遍。他想不透自己是怎麼了,只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趙瑗淡淡的笑,還有她那副永遠沉靜從容的樣子。
深宮裡教導出來的帝姬們,都是這個樣子麼?
柔福……帝姬……
“郎君。”有家將在叫他。
種沂停止了演練,汗水已經浸溼了裡衣。
“樞密院的調令下來了,您擢了陝西路副都總管、眉州防禦使。”
種沂猛然一驚:“眉州?!……”
他們瘋了嗎?
“吳玠吳大人呢?”
“說是擢了汴州團練副使。”家將小心翼翼地答道。
這回河北路大捷,從康王到底下的士兵無不精神振奮,連帶着領兵的種沂和吳玠也連連破格拔擢。可……他們瘋了嗎?
都總管、防禦使、團練使,官階其實是一致的。比起兩人原先的身份,這種拔擢,絕對算得上是青雲直上。
但是……
陝西路,是與西夏接壤的地方,從來都是種家西軍的主戰場。
眉州,地處成都府路,與吐蕃諸部遙遙相對,再往南就是大理。
汴州,其實就是王庭所在的汴梁。
這三個位置,都異常兇險。但是很明顯,兩人都在黃河以北打了勝仗,但種沂被調去防禦西夏、吐蕃、大理,吳玠專攻一點:鎮守京畿。
看出什麼來了嗎?
種沂的戰線拉得太長了!
這種要命的時候被調去同時鎮守西北、西南邊關,那些老頭子究竟在想什麼?!
“恐怕要調的不是我,是整個種家。”種沂微微皺眉,“這回北上渡河,種家只派了我一個人過來……大約康王的意思是,種家守好邊關就行,旁的不用去管。”
“郎君?”
種沂笑了一下:“畢竟是祖父、叔祖生前夙願。我不做,總會有種家兒郎要去做的。”
他收起長槍,預備去接印鑑兵符,忽然又有人匆匆來報:“康王殿下來了。”
“什麼?”種沂一驚。
“康王殿下親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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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瑗睡飽了。
營帳裡燃着嫋嫋的香,兩位乖巧的女婢一左一右地侍奉在牀前。案几旁,一位略顯瘦削頎長的青年正在低頭寫着些什麼,硯臺邊擱着一卷詔書——就是當初她僞造的那封太上皇血詔。
“九哥?”趙瑗一驚。
竟是康王趙構。
趙構淡淡地“唔”了一聲:“待我寫完這幅字。”
趙瑗默不作聲地往被子裡縮了縮,暗暗琢磨着趙構這回來訪,究竟是爲了什麼。片刻之後,趙構收了筆,招呼婢女上前,替他將那幅字緩緩展開。
淋漓的墨跡有些猙獰,嶙峋中不乏風骨。趙瑗掩口呵呵笑了兩聲:“好字。”
“好字?”趙構也笑了,“嬛嬛,你當真認爲九哥這字寫得好麼?”
雪白的宣紙上頭,統共只有兩個字——制衡。
制衡之道,帝王之術。
趙瑗微微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趙構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你很聰明,嬛嬛,可你畢竟不是男子——不是皇子。身爲帝姬,你已足以驚才絕豔……”
“夠了!”
“……你生氣了,是我說的話觸到你了麼。”趙構來到牀沿上坐下,看着趙瑗的眼睛,靜靜地對她說道,“相信九哥,九哥不會害你。這天下,只能由趙家人來坐。”
“我管不了這些!”趙瑗幾乎有些口不擇言,“我恨死了金人恨死了遼人恨死了——”
“我也恨。”趙構伸出手,仔細攏了攏她的領口。
趙瑗話頭驀地一剎,臉色有些變了。
趙構慢慢收回了手,依舊靜靜地看着趙瑗,問她:“那麼接下來,你可有什麼好主意?”
趙瑗深深吸氣,慢慢平復了心緒,朝外頭望了一眼。趙構又淡淡地“唔”了一聲,清脆地拍了兩下巴掌,隨即便有兩個人擡了一個大沙盤【1】上來。
“我想聽聽你的意思,嬛嬛。”趙構說道。
趙瑗定了定神,指着沙盤上一道綿延起伏的山脈說道:“這裡。”
“太行山?”
“太行山,長城古道,京杭大運河,可兵分三路。但最重要的,是涿州。”
趙構順着趙瑗手指的地方看去,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你是說,燕雲十六州?”
“對,就是燕雲十六州。”趙瑗點頭承認,“雖然千里急行.軍有些冒險,但的確可以從燕雲撕開一道口子,抄了他家後門。”
“也就是——圍魏救趙。”
【1】沙盤在東漢時就有了,雖然肯定不能跟現代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