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愈發地涼了。
屋櫞上纏着的蜘蛛網漸漸沾了些露珠,冷意滲人。
洵德帝姬抱着胳膊,歪在趙瑗身上沉沉睡去。趙瑗拉起衣袖一看,方纔被抓過的地方,已經泛起了幾道明顯的紅痕。她能感覺到洵德帝姬的驚恐和憤怒,正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憤怒一樣。
感謝柔福帝姬殘留的一些記憶,讓她聽懂了宋朝的官話,也聽懂了一些金人的土語。窗外的金兵依舊在大肆交談着,爭論汴梁中的那一罈酒最烈、哪一個女人最美。一位婦人高高舉起金樽,與金兵們陪着說笑,背影卻在微微顫抖。趙瑗想,她應該就是洵德帝姬口中的韋妃了。
感謝她報考的歷史專業,感謝她背過的那些史書。
那些鮮血淋漓的字句不再是書卷中泛黃的記載,而是攤開在她眼前的現實。
建元元年,二帝北狩。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磨禿了的史筆下千鈞的重擔。
她一直不喜歡“建元元年”這個輕描淡寫的年號,一直固執地稱它爲“靖康二年”。無論是穿越之前的過去,亦或是穿越之後的未來。
她渴望着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渴望着將這場悲劇一一抹去,可是談何容易?
沒有金手指,沒有yy小說裡一呼百應的王八之氣。
她唯一擁有的,就是這具十五歲的稚嫩身體、這個帝姬的身份而已。
若是在平時,帝姬二字自然象徵着無上的榮耀。可如今,卻代表了無盡的磨難。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柔福帝姬會被送入金國浣衣局,會在金國皇子當中幾度轉手,會悽悽涼涼地埋骨他鄉,一生的經歷只凝聚成了史書上的兩個字:多舛。
好一個多舛。
爲奴,爲妾,幾經轉手,背井離鄉。
再也看不見昔日汴梁的滿目繁華,也聽不見宋金交戰時的戰鼓擂擂。
她輕輕推了推洵德帝姬,低聲問她:“想不想出去?”
洵德帝姬倏地睜開眼睛,本就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嚇人。“你以爲我沒有試過?”她眼中透出了一抹悲涼,“不但我試過,韋妃也試過。還有你的小嫂子們,都試過。可是又有什麼用呢?被金兵追上,就地按倒,撕碎衣服……”她緊緊揪着衣領,眼中充斥着痛苦的情緒。
不,一定有辦法的。
她遙遙望着遠方已經看不見的黃河,聽着黃河水奔涌而下的聲音,估算着黃河到這裡的距離。劉家寺,劉家寺的位置在汴梁正東,距離黃河並不遙遠,如果她能……
“你想要橫渡黃河?”洵德帝姬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
“只是想想罷了。”趙瑗老實承認。雖然現在的黃河水沒有後世那麼渾濁,可那一條白浪滔天的巨河……就算她會游泳,恐怕也無力支持到對岸。
洵德帝姬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我就知道。”
她疲憊地靠着趙瑗,輕輕閉上了眼睛:“不要叫我,我不想走,不想再被抓回去充當營妓。嬛嬛,姐姐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姐姐不能害你。你還沒有嫁人,你也纏了足,根本跑不遠……”
趙瑗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她”也纏了足?
低頭向下看去,果然發現了一雙筍尖似的小腳。方纔躺在牀板上時還沒有感覺,現在稍稍一動,腳趾尖就鑽心似的疼。
纏足之風始於北宋,起先在貴族當中流傳,又經由朱熹之手,流傳向民間。
趙瑗狠狠唾棄了一把熱愛小腳的士大夫們,尤其是蘇軾的那首“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一個時代的畸形癖好,斬斷了這些后妃和帝姬最後一絲逃跑的希望。起先她還在想,柔福一個被俘虜的帝姬,哪來的布帛去懸樑……現在看着光禿禿的一雙小腳,她想她已經明白了。
“十四姐姐。”她決意最後拉洵德帝姬一把,“你真的不走?”
“你真的要走?”洵德帝姬反問她。
趙瑗斬釘截鐵:“要麼走,要麼死。”反正她絕不會去什麼浣衣局,也絕不給什麼大王做妾。
洵德帝姬微微縮了縮肩膀:“不,我不走,我要等九哥來接我們。九哥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他一定回來接我們的,一定會迎回父皇與皇兄的……”
——你真是太高看“我們的”九哥了。
“他不會接回我們的。”趙瑗勸說道,“還不如現在和我拼一次。”
洵德帝姬搖了搖頭,在堅硬的牀板上蜷縮成了一團,說什麼也不肯走。
趙瑗勸了幾次,也不再勸了。逃跑的時機只有短短一瞬,若是洵德帝姬沒有下決心,那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
她擡頭看了看天,已經是午夜了。
再過三個時辰,天就會大亮,金人就會帶着所有的戰利品北上。照金人的行軍速度,她這雙小腳,肯定跑不過那些膘肥體壯的戰馬。
所以,唯一一次逃跑的機會,就在今晚。
她小心翼翼地將腳塞進了鞋裡,吃力地扶着門檻,往寺外走去。
“你做什麼?”一個扎着很多小辮子的女僕粗聲粗氣地問。
趙瑗一面看着周圍的地形,一面低眉順眼地解釋道:“我……想要……想要小解……”
“快一點。”女僕在她身上踹了一腳。
趙瑗依舊低眉順眼地說了聲是,慢慢朝寺廟中唯一一口古井邊挪去。寺廟中血跡斑斑,估計死了不少僧侶和香客。她輕輕說了聲“得罪”,小心翼翼地扶起一具女屍,趁着夜色和她交換了衣服,又用吊桶小心翼翼地送進了井底。
屍體上有刀傷,很明顯不是溺水而死的。
所以,這是一場性命的賭局。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剛纔的女僕開始大聲叫着柔福帝姬的名字。
趙瑗緊緊縮在草叢裡,連呼吸聲也幾乎要停止了。好在今晚她運氣不錯,沒過多久,就有一大團烏雲緩緩飄了過來,下了一場滂沱大雨。
一場夜雨,已經足夠抹去一些奇怪的痕跡,稍稍攔住金兵的腳步了。
她咬着牙在雨中趴了半個時辰,直到金兵的腳步聲和咒罵聲漸漸靠近,雨勢也漸漸笑了,才閉着眼睛咬着牙,沿着桶繩慢慢爬到了井底。
她怕,很怕,非常怕。
任誰在一個冰冷的雨夜,和井水中浸泡了半晚的屍體呆在一起,都會嚇得魂不附體。
她儘量在地面上多呆了一些時間,儘量給自己做着自我催眠,儘量……儘量一字一字地對自己重複着:這是一場性命的賭局,要麼逃,要麼死。
她在冰涼的井水中瑟瑟發抖,聽着金兵在井沿上狠狠劈砍了幾次,聽着一個嬌柔的女聲驚叫着“這是嬛嬛的鞋”,然後就沒有了下文。鞋,是她故意留在地面上的。已經有了一次自殺的經歷,沒有人會懷疑柔福帝姬會自殺第二次。
有人大聲咒罵着,也有人請金兵將帝姬的屍體撈出來,安葬在黃河邊上。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顫抖着翻動着身邊的女屍,讓那張慘白的臉對準了井口。
浸泡了整整半晚,即便是再精緻的面容,也已經浮腫得難以辨別。更別說金兵向來不把這些后妃帝姬當成一回事,眼看着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嬛嬛!”被強行拉起來認屍的洵德帝姬瘋狂地哭嚎。
在那一瞬間,趙瑗也很想哭。
活活被嚇哭的。
她特麼的也是一個女人啊!
她也怕鬼也怕冷也怕被金兵一刀剁了啊!
就算她膽子大了一點、知道得多了一點、對鬼神的敬畏少了一點……她特麼的也想哭啊!!!
井口的喧囂漸漸遠去,昨夜那場透雨也終於停止了。馬踏泥地的聲音在晨曦的微光中分外清晰,趙瑗手抖腳也抖地舉着那具女屍,一字一字地給自己打氣。
這是一場性命的賭局。
你贏了。
你可以做到的,趙瑗,嬛嬛,靖康二年的柔福帝姬。
她握着滑溜的井繩,沿着沾滿青苔的井壁,吃力地從井裡爬了上去。
身後有什麼,她不願去想。
這個時代對女子有着怎樣的束縛,她更不願去想。
爬出去,留下命,去拿回被奪走的一切。
拿回,這個時代的希望。
她顫抖着踩在了井口邊沿上,用僵硬的手指頭摳着泥土,用力爬了出去。
鏘啷。
兩把鋒利的朴刀,交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