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已經打起來了。
夜色掩映下是紛亂的廝殺,緊衣束甲、氈帽紅纓的宋軍矮身藏在大鬍子金兵中,時機到了便割上一刀,腳邊到處是滾落的人頭和飛濺的鮮血。
西軍中幾乎全都是硬朗的關陝漢子,胸中早已憋悶了一口惡氣。如今一入金營,立時就像餓狼闖進了睡虎羣中。殺一個值當,殺兩個賺一個,無聲的殺戮中滿是盈眶的熱淚,爲自己,爲可敬可嘆的種老將軍,也爲了這沉寂如夜色的時局。
不願去想那些過於複雜的關係,更不願去想那些被蟲蛀過的膏粱。
他們是真正的軍人,純粹乾淨得無以復加。
赳赳老秦,復我河山。
血不流乾,死不休戰。
越是靜寂,便越發顯得可怖。
如同一聲悠遠蒼茫的黃鐘大呂,撕裂了暮氣沉沉的黃河北岸。
一開始還能偶爾聽見幾聲嚎叫,幾聲憤怒的咒罵,還有刀槍相撞的聲音。到後來,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慘白月色中,如長練一般的鮮血。
還記得千年之後,那場震驚世界的9·11事件嗎?
趙瑗印象很深,撞擊開始的那那一剎那,現場是紛亂的,所有人都在瘋狂地尋找着出口;隨着火勢的蔓延,人們的表情開始麻木,機械地隨着人.流移動,最後在緩慢的步伐中葬身火海……
就和現在的情形,一模一樣。
二皇子完顏宗望,是這一路金兵的主將。
宗弼一死,軍心先就亂了一半;再加上那一聲真真假假的“萬夫長謀.逆”,立刻造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夜驚。在這種昏暗的夜色下、混亂的人羣中,不少金兵被自己的同伴們從身上踩過去、碾壓過去,就此不明不白地死了。
而深夜奇襲的宋人西軍,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金人做夢也沒想到,宋軍居然會在黃河浮橋燒斷之後,強行扎筏渡江,千里夜襲,用手中的朴刀,獰笑着收割他們的性命。
“你怎麼又回來了?”
趙瑗回頭,看着種沂那張年輕且硬氣的臉,忽然笑了。
“他們抓不到我。還有,謝謝你的關心。”
“荒唐!”種沂沒來由地一陣惱火。
“一點也不荒唐。”趙瑗搖搖頭:“你看。”話音剛落,她整個人便在種沂面前消失了。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種沂略微愣了一下,將心中升起的一絲異樣拋到腦後,手起刀落,將身後妄圖偷襲的金兵斬成兩截。他沒有刻意去搜尋趙瑗的下落。從他帶走這位帝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很清楚,她不是常人。
趙瑗忽然又出現了,在高駿的戰馬下仰着頭,望着身形挺拔的十三公子,清清朗朗地對他說道:“還望公子謹慎。”
“什麼意思?”種沂沒有對她的貿然消失又貿然出現,表現出半點驚訝和意外。
“請公子帶領西軍兒郎,在天亮之前後撤。”
“辦不到!”種沂斷然否決。
“將軍。”趙瑗語氣依舊和緩,眼中卻泛起了一抹深不見底的幽瀾。
種沂有些煩躁,順手擡鞭一卷,將她捲到了馬背上,一手牢牢箍着她的腰,反手又取下一支紅纓長槍,帶起一長串剔透的血珠。
“今夜一過,沂便命人將帝姬送回河北路,交予康王。”種沂的聲音有些低沉。
“將軍……”
“此處危險,帝姬理當保重。”種沂依舊自顧自地說着,全然將趙瑗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趙瑗按捺住暴揍他一頓的衝.動,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夜之所以能成功,倒有八分僥倖。你是將門之子,應當知道箇中緣由。”她停了停,又說道,“金兵之中,也有聰明人。”
種沂愣了一下。
趙瑗緩緩說道:“四皇子,宗弼。”
種沂猛地一驚。
趙瑗的聲音有些奇異的低沉,在沉沉夜色中有着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今夜奇襲金營的西軍,其實是一支哀兵。
他們痛恨金兵馬踏中原,痛恨整個汴梁、甚至半個國家都被席捲一空,痛恨種老將軍的死……所以,今夜他們格外沉默,也格外拼命。
等到明天一早,混亂的金兵清醒過來,又有強勢的主將前來收拾殘局,這點西軍,只夠別人一口吞的命。
而且那位四皇子宗弼,還有一個令宋人聞風喪膽的名字:兀朮。
——沒錯,就是那位和岳飛死掐、又通過秦檜遙控南廷的金兀朮,完顏阿骨打最得意的兒子。
這一回金兵大捷,金國二皇子、四皇子分兵兩路北上,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二皇子暴斃,身爲一個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宗弼會做些什麼?
說得更明白一些,二皇子宗望爲皇后紇石烈氏所生,四皇子宗弼爲元妃烏古論氏所生。完顏阿骨打生過很多兒子,但真正成器的,總共就這麼兩個。
所以,宗望一死,宗弼很有可能會趕過來吞掉他的殘兵!
吞掉殘兵之後,第一步立威,第二步祭旗,絕對會拿種家手上這支宋軍精銳開刀!
身爲種家子弟,種沂沒理由看不透這一點。只是先前被憤怒遮蔽了理智,如今趙瑗稍稍一提,立刻就像被一盆冷水潑醒,整個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趙瑗依舊靜靜地看着他,不說話,也不催促,目光卻愈發幽深起來。
種沂又反手斬了兩人,響箭一道接一道地發。西軍既然號稱“種家軍”,這位公子還是很有號召力的。沒過多久,宋軍便撤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滿地狼籍。
但趙瑗沒走。
她藉着空間,在西軍南撤整頓的時候溜了出來,重新回到金營裡,去找那位被暫時遺忘的議和使者,張邦昌。
但遺憾的是,張邦昌已經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這位在官場上浸.淫了許久的官.油子,比年輕生嫩的趙瑗要老辣得多。金營一亂,他就斷定宋軍出手了,身爲一個兩面不討好、兩邊捱揍的前“割地使”兼現“宣撫使”,這傢伙跑得比誰都快。
趙瑗有些鬱悶。
張邦昌跑了,她設計好的一串連環計就得腰斬大半,還得重新佈一個局,確實有些苦悶。
算了。
反正張大人就是被她臨時拉來湊數的一個豬隊友,跑了,也就跑了。
只要康王趙構不扯後腿,宋軍還是很有希望扳回一局的。
因爲宗望死了。
原本在歷史上,宗望是回到金國之後,穩定了時局,才“漸漸”病死的。如今趙瑗一攪局,宗望這個“準太子”在回國途中暴斃,必定會引發金國貴族的一場大內鬥。
比如,宗望的庶弟、金國強大的四皇子宗弼,會試圖□□。
比如,完顏阿骨打的弟弟,宗望的叔父吳乞買,同樣會生起一點“兄終弟即”的念頭。
只要這場內鬥能給宋軍拖延一些時間——哪怕只有半年,也足夠讓疲憊的宋軍贏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趙瑗拆散了頭髮,又用泥土抹了把臉,還刻意把衣服弄得又髒又破,沒兩下就混進了宋俘寨,裝作洗腳婢,哀哀地哭號着。
這是押解回上京的第五起宋俘,統共帝姬、王妃一百零三人,侍女一百四十二人。趙瑗披頭散髮又故意將自己扮醜,在這些宋俘中,其實一點也不起眼。
天亮了。
趙瑗稍稍眯了一會兒眼,便被人給踢醒了。
金營中滿是一片嗚咽之聲,回過神來的大小頭目們都嚷嚷着要爲二皇子報仇。趙瑗的女真語還是不錯的,聽懂了一些字句:
“狡猾的宋人!”
“多昂木大人怎麼會謀.反?他明明是斡離不(宗望)大王最忠誠的勇士!”
“可惡的宋人!我們又被騙了!”
“殺了他們!”
“殺!——”
一片哀傷的情緒瀰漫在金營之中,不少紅了眼睛的金兵拿着武器,胡亂束了甲,急吼吼地要去給二大王和同伴們報仇。可惜昨夜偷襲的西軍已經撤得乾乾淨淨,任憑他們再怎麼叫囂,也找不到半點宋人的蹤跡。
趙瑗彎起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只要讓他們這股憤怒的情緒打在棉花上,一下、兩下、三下……輪番幾次以後,漸漸軟和下來,就是宋軍出手的最好時機。
不過現在最危險的,是這些宋俘。
因爲她們隨時可能會被憤怒的金兵,用來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