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的像要壓落到地面上似的,走在戶外的人們,縮着脖子,攏着袖子,寒冷的天氣,讓他們做什麼都顯得要慢半拍。就算是坐在房間裡的人,也圍攏在火爐旁邊,咒罵着今冬建康府奇寒的破天氣。
按說這樣的天氣,街上的人不應該有很多,可是今日不同,居然很多人走上了街頭,若是從空中鳥瞰過去,那些匯聚的人羣,去向正是位於城北的校場。建康府的大軍校場,足可以容納好幾萬人,今天,校場不是要點將領兵,而是要處斬一名人犯。
“聽說那是一個小娘子,生的十分美貌,真是可惜,這就要被殺頭了麼?”一名年輕的小後生,抱着膀子,跟着人羣緩緩朝前走去,忍不住對身邊的同伴嘟囔了幾句。
他那同伴呵呵笑了兩聲:“怎麼着?你還挺憐香惜玉啊,還是好好唸書,早些考中秀才纔是正途。聽說那個女子乃是細作司的人,你要知道,細作司的女人,哪裡會有什麼正經婦道人家。之前不是聽說有一彪人馬堵了留守司的大門嗎?我聽人說,就是那些細作司的人乾的,哼,這不是把自己的命給送了嗎?”
小後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其實,細作司是做什麼的,他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只是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看過人殺頭,更何況還是要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於是,怎麼都不肯留在溫暖如春的家中讀書,翻牆和同窗好友一起來校場看殺頭來了。
一隊高舉着盾牌的官兵,沉默的踏着重重的步子,把長長的拒馬槍佈置在豹組之前,上百面盾牌齊齊砍在地上,底下的尖端深深砸入地面之中,隨即,數百支長槍架在盾牌陣上,兩翼強弓硬弩部署完備,若是豹組的人敢衝出來的話,只有和這些來自沿江大營的兵馬死戰了。而看這架勢,官軍也是有備而來。數以千計的官兵把豹組團團包圍,過半都是騎兵,甚至還從揚州調來一批鐵甲重騎,彈壓這裡的豹組官兵。
院落裡的豹組官兵不屑的看着那些如臨大敵的官軍,人數,並不代表什麼,否則的話,三百豹組鐵騎也不可能在江北鬧得天翻地覆了。
秦燕一身黑色勁裝,挽着手中的長弓,背靠在廊臺的柱子上,愁眉不展的看着李妙筆,忽然伸出腳尖在李妙筆的小腿上輕輕踢了一下,無奈的問道:“你已經想了三天了,還是沒有辦法?”
“真沒辦法!”李妙筆搖了搖頭,苦笑着說道:“我左思右想,要是少爺回不來的話,除了劫法場之外,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秦燕長長的嘆了口氣,目光斜斜的飄到那些在豹組軍營之外的官兵,淡淡的說道:“人家都防着我們這一手呢,你看吧,調動了兩三千人把我們給團團圍困。是的,豹組是一支強軍,但是莫名其妙就跟自己的兄弟部隊廝殺起來,就算是韓大人,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午時三刻……小舞就要問斬,要去劫法場,我自己去就好了。”
李妙筆擡起頭來,看了看這個明豔女子,沒有做聲。他明白這些女子在紹興這麼多年,相互之間甚至要比親姐妹還要親,要秦燕眼睜睜的看着小舞去死,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劫法場這事兒,我倒是盤算過。”李妙筆從懷裡取出一張小地圖,攤開在膝蓋上,指着校場的位置說道:“你看,今天問斬小舞,少說也要調動數百上千兵馬在校場維持秩序。本來只是軍法處置小舞,爲什麼要選在校場,還叫老百姓都可以來觀看?毫無疑問,那是臨安有人想要少爺和豹組的難堪。”
“這麼多老百姓和兵馬在校場,你想帶着武器混進去,不容易。秦姑娘,我知道你的弓箭很強,在校場東側百餘步有個酒樓,你最好是先去酒樓,找一個房間,用你的弓箭,保證小舞不至於被人殺死。然後精選一隊鐵騎,人不需要多了,十個人就好,人少,你們容易從豹組逃出去,人少,也方便混進校場去。”
“容元豐統領之前和我聯絡過,他們偷偷準備了一些火藥,已經埋在校場內了,看守校場的人,也有我們的眼線在,必要的時候,點燃引信,製造一場爆炸。在那時,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將看守小舞的官兵射翻。然後十人突入,救出小舞,容元豐的眼線,會把他們的戰馬‘讓’給你們。那些都是軍中精選的好馬,隨後,你們直接突出北門,餘下的事,就是楚天嵐統制安排了。真不行,就躲到淮安去!”
李妙筆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仔細跟秦燕分說着劫法場和逃走的時間路線。
秦燕輕輕的點着頭,手指有意無意的撥弄着箭羽,心裡卻是平靜的很,若是真的救不出來,便和小舞死在一起好了。
當年的紹興,秋日黃.菊,兩個妙齡少女,偷懶躲在山坡後,嬉笑着說早晚要拉着林大姐,學人家桃園三結義……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舞的身上被換上一套白色的囚服,一條結實的麻繩,將她的雙手牢牢綁在身後,腳下被扣着一條兩尺長的鐵鏈,每走一步,鐵鏈都會拖在地上,叮叮啷啷的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八名皇城司精選的衛士,手按腰刀,緊緊的包圍着小舞的左右。
端坐在臺上的諸位官員神色各異,陸游是一臉焦急,只恨幫不上韓風的忙。許衡和曹宗卿交換了一個眼色,心照不宣的露出一個微笑。連江雙手捧着熱茶,口中唸唸有詞,不知道是否在碎碎念,祈禱韓風回來了,不要發瘋。魏子興凝神閉目,面無表情,壓根看不出他的心思。
陳遠尹卻是不同,他那一雙小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走入校場的小舞。這個女子,只是一個籌碼,是臨安李氏和韓氏之間博弈的一個小小籌碼。小舞的生死不足爲道,但是臨安有人要用這個女孩子的命,來狠狠的打韓風的臉!
皇城司是爲官家服務的,所有的消息,除了貼身太監之外,就數皇城司知道的最快了。雖然陳遠尹並不知道信息就是財富這句話,但是他也知道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道理。如今,官家退位在即,再有幾個月,太子就會成爲新的大宋皇帝。
自己做這個副職,已經做了太久,有些厭倦了,一個人獨掌皇城司是什麼滋味?陳遠尹很想嘗一嘗,他還記得李四維對自己說過的話——去建康府,斬了那個女人,未來的皇后,會保你獨掌皇城司!
這句上不得檯面的話,卻叫陳遠尹怦然心動。誰都知道,當今太子是個怕老婆的主兒,太子妃的話,有時候比太子的話更加管用,既然人家已經許諾了皇城司都指揮使的職務,殺一個女孩子算得了什麼?韓風的怒火?哦,不,身爲皇城司都指揮使,不知道比韓風高了多少層級,怎麼會去懼怕一個後生,就算是韓侂冑又能怎麼樣?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背靠大樹好乘涼!
看着那個白衣女子緩緩走入校場,陳遠尹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輕聲喚過蘇夕顏道:“去,驗明正身!”
蘇夕顏無奈的點了點頭,抱拳離去,走下點將臺的時候,忍不住朝着北方看了一眼。他覺得自己欠了韓風不少,如今韓風的部下要被殺頭,自己卻是什麼忙都幫不上,蘇夕顏的心裡格外難受。
走到小舞的身前,蘇夕顏看着那個鎮定的少女,輕聲說道:“小舞姑娘,對不住了!”
“別這麼說。”小舞平靜的根本不像是要被殺頭的人,衝着蘇夕顏微微一笑,轉身走到校場前端站好。
兩名官差模樣的人,快步走了過來,一人端着一個大木盤,左邊的盤子裡放着兩盤菜,一葷一素外加一碗米飯,右邊的盤子裡,放着一壺酒,一個酒杯。
那官差厲聲叫道:“有的吃,便吃,黃泉路上,不至於做個餓死鬼。來生投胎,好好做人。”
小舞輕輕一笑,蘇夕顏側首怒喝道:“滾開,哪裡來這麼多廢話?”
那兩名官差不知道怎麼惹到了皇城司的官員,狼狽不堪的放下飯菜酒水,急忙走到一邊去了。蘇夕顏抓起酒壺,滿滿倒了一杯酒,雙手遞到小舞面前,誠懇的說道:“小舞姑娘,我和韓大人並沒有深交,但是看到你們願意爲了他,甘願赴死,可想而知,韓大人是個怎樣的人!這次,蘇某人無能爲力,慚愧的很,若是無力迴天,此事內情,在下必將對韓大人一五一十分說清楚,將來爲小舞姑娘討還公道!”
“這一杯酒,蘇某敬的乃是大宋朝第一剛烈女子!”
小舞費力的用被扣住的雙手接過酒杯,秀麗的眼眸含着一絲笑意,一飲而盡!
校場內外的老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個個瞪大了眼睛,準備看着那個不凡的女人被殺頭!
一片雪花飄飄搖搖的落了下來,已經晴了數日的建康府,再度落下小雪!
黑沉沉的天空,無數雪片轉眼間抖落而下,輕輕飄落在小舞的髮梢,那一襲飄逸烏亮的長髮,隨風輕擺,分外憔悴!
“莫非有冤情?”小後生喃喃的說道。
他的同窗忍不住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又不是六月雪,發什麼瘋呢?”
“午時三刻到!”執法官厲聲高呼。
陳遠尹含笑看着連江,淡淡的說道:“連大人,看你了!”
連江一臉無奈,咬了咬牙,隨手將籤筒一丟,噼裡啪啦一陣亂響,高聲叫道:“斬……”
遠遠的,酒樓上,一人扣緊弓弦,四箭扣在指縫,弓開如滿月,眼神凌厲如刀!
混亂中,校場裡,一人擦着火折,看似漫不經心,火折若落下,必然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