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風果然是在煩心,不過卻不是爲了拿三十兩金子,而是爲了林珍和小舞說的,細作司的人到現在也沒有來到紹興府。這件事在韓風的腦子裡轉來轉去,始終沒有個主意。
正想得頭疼,忽然間一個女子走到閣樓前,叫道:“韓主事,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韓風的肚子似乎在響應這個女子的叫聲,咕嚕嚕的叫了兩聲。韓風揉了揉乾癟癟的肚子,站了起來,大聲答應着:“我馬上就去。”
教閱房女部的人吃飯都在一起,在竹林後邊,有一排寬敞的房子,這兒從左到右乃是倉庫、廚房、食堂。倉庫裡一般都是放着柴火和不容易壞的菜。廚房裡是從紹興府招來的幾個廚子,爲了不打擾女部的生活,這幾個還都是女廚子。要知道,廚師一般都是男的做菜好吃,幾個女廚子的手藝,只能算是過得去了。
食堂倒是挺大,別說只有四十多人一起吃飯,就算是一百人一起吃,也不顯得擁擠,長長的桌子一字排開,後邊整整齊齊的放着小板凳。女部的女子們已經到齊了,就等着韓風到來之後一起開飯呢。
韓風換了一身整齊的白布衣服,施施然的走進飯堂,看到一盆盆的菜熱氣騰騰的端了上來,歡呼一聲,就猛的跳上一個板凳,伸手去抓那個肥膩膩香噴噴的豬蹄子。
韓風的大手還沒摸到豬蹄子,就被小舞拿着筷子給敲了回去:“韓主事,教閱房的規矩你忘了啊?怎麼能現在就吃呢?”
韓風皺着眉頭看着小舞,嘟囔着說道:“我已經餓的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了,居然區區一隻豬蹄子都不給我吃。”
“規矩就是規矩,不能壞了。”小舞沒好氣的白了韓風一眼。
這時節,所有的菜都已經上齊了。小舞看了看在座的姐妹們,隨意點了十個人出來,每人負責兩盤菜。那些女子小心翼翼的用銀針和其他東西,在菜裡試毒。
其實並非是教閱房的菜有人下毒,這是當初教閱房一早爲了訓練細作的警覺性,而定下的規矩,每次吃飯之前,都必須要在菜裡驗毒。爲了提高這些細作的警覺。時不時的,主管們也會在菜裡放一些毒藥或者迷藥。當然,解藥是隨身攜帶的。要是那些細作,一個粗心不留神,把帶着毒的菜給吃了下去,雖然會被解藥給搶救過來,可卻是要受活罪的。不僅身體難受,還得被送到小黑屋去關着幾天,提提他們的記性。
這個傳統,從細作司成立就一直流傳到今日,的確是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十名被叫出來的女子,仔細的檢查着飯菜,半晌,第一個女子擡頭說道:“稟告主事大人,這兩盤菜沒有毒,沒有迷藥……”
很快,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個彙報出來,而那個檢驗豬蹄子的女子,卻一直低着頭,不停的在擺弄着豬蹄。
韓風不由得多加了幾分精神,朗聲問道:“怎麼了?豬蹄是不是有問題?”
“等等,主事大人,現在還難說的很,但是我總是覺得這個豬蹄子有些不對勁。”那個女子頭也不擡,轉眼間已經換了好幾個銀針,翻來覆去的查看着那盤豬蹄。數十名女子都把目光看着那個人,只見她一點點的把銀針隔着豬皮划動,好半晌,終於把銀針抽了出來,小聲說道:“有毒,用的是劇毒。皮肉裡沒有,是下在豬骨裡的。”
“毒性多大。”韓風追問道。
那個女子仔細想了想:“若是將骨頭裡流出的汁液吃上一滴,已經足夠殺死一頭牛了。”
韓風倒抽了一口涼氣,看着小舞埋怨道:“你該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歡吃豬蹄了,要放毒也行啊,爲什麼偏偏放在豬蹄子裡,是不是想饞死我啊?”
小舞堅定而又低沉的說道:“今天的菜,一道都沒有毒。豬蹄子被人動了手腳。”
到底是一直在教閱房待着的女人們,聽到小舞這麼說,卻沒有發出驚呼聲,而是沉默的把豬蹄給推到一邊,靜靜的看着韓風。
韓風此時肚子裡一點飢餓的意思也感覺不到了,馬上跳了起來,大步朝隔壁廚房跑去。小舞和秦燕隨即跟在他的身後,教閱房的女子一涌而出。
廚房裡四個正在吃飯的女廚娘,戰戰兢兢的看着韓風猛衝了進來,膽子小的那位大娘,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韓大人,要是菜做的不合你的胃口,我們重做。”
“跟菜沒關係。”韓風冷冷的看着四名廚娘,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問道:“今天做的豬蹄子,是哪個去買的,哪個做的,哪個送到隔壁的?說。”
或許是被韓風那殺氣騰騰的模樣給嚇壞了,兩個廚娘不約而同的退了一步,韓風眼睛微微一眯,伸手指着那兩個廚娘:“是不是你們,自己說。”
左邊一個廚娘,年約三十來歲,略微有些胖,皮膚倒是挺白的,穿着一件花布的長衫,腿上是一條青色的褲子,踩着一雙齊頭黑布鞋,見韓風的手指指着自己。那個廚娘嚇了一跳,連聲說道:“韓大人……豬蹄是我買的,可不是我做的啊,我……我沒碰過。”
“韓大人,她們四個在教閱房做飯菜,最短的也有五六年了,一向都信得過。”秦燕在韓風的耳邊低聲說道。
韓風緩緩的搖了搖頭:“沒有什麼人是信得過的。人,是會變的。也是可以被脅迫的。”他伸手指向另一名廚娘:“那是你做的了?”
“是我做的。”這位廚娘有些黑瘦,小聲的回答道:“豬蹄有什麼問題?”
韓風沒有回答她們的問題,卻回頭看着小舞說道:“把她們兩的資料告訴我。”
“吳秦氏。三十五歲,紹興本地人,有三個孩子。二十六歲時,丈夫打漁時爲了救人不幸身亡。之後,紹興府多次救濟吳秦氏一家。吳秦氏便被安排來教閱房做飯,賺的工錢,勉強也夠一家人生活了。她的大兒子,今年十七歲,剛剛考取了秀才。小兒子十五歲,還在念書,小女兒十一歲。”小舞看着那個皮膚有些白皙的女子說道。
隨後,她又看着那個黑瘦的女子道:“張黃氏,四十歲,童養媳出身,未曾圓房,丈夫就因病過世。此後一直守寡,贍養公公婆婆。二十七歲時來到教閱房開始做廚娘,十三年來沒有出過什麼差錯。教閱房每月給她兩貫錢。足夠一家三口生活了。去年,張黃氏的公公去世,今年,她的婆婆中風臥牀。”
韓風的目光悠悠的轉到了張黃氏的身上,家中有一箇中風了的婆婆,自然開銷就大了許多。兩貫錢一個月,只怕藥費都已經不夠了。一個女子,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人收買,也的確不是什麼難事。
張黃氏看到韓風的目光,卻是勇敢的迎了上去,口中兀自說道:“韓大人,你莫要小看我張黃氏。雖然奴家只是一個弱女子,可是什麼叫做操守,奴家還是一清二楚的。從十一歲開始守寡到現在,奴家雖然沒能換的個貞節牌坊,可是左鄰右舍還是教閱房的姑娘們,提起奴家,個個都要說個好字。韓大人這般看着奴家,可叫奴家受不了。若是疑心奴家做了什麼,便送去紹興府審問好了。張黃氏一生,最是容不得不清不白。”
韓風看着張黃氏的臉色,倒也不像是在說謊,便輕咳一聲,低聲對小舞說道:“你怎麼看?”
“以我的看法,張黃氏的確不像是在說謊。”小舞咬着韓風的耳朵說道:“她是缺錢,可是上個月,林大姐已經私下借了二十貫錢給她。而且明說了,不要她還了。我們姐妹吃了人家做的飯菜這麼多年,還能不幫幫忙嗎?”
“哦……”韓風側過腦袋看着吳秦氏,笑呵呵的問道:“豬蹄是你買的啊。”
“是啊!”吳秦氏顯得有些張皇,戰戰兢兢的說道:“是我買的,大人。”
“嗯,我就是想問問,你的兒女們在哪裡?”韓風盯着吳秦氏的眼睛,厲聲喝道:“說,是不是有人挾持了你的子女,叫你在豬蹄裡下毒?”
吳秦氏嘴脣一陣哆嗦,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欲言又止,看了看小舞,又看了看秦燕,忽然跪了下來,膝蓋在地上一陣前行,拉着秦燕的裙子,哭着說道:“秦姑娘,奴家沒有出嫁的時候,也是姓秦。秦姑娘,你跟韓大人說說,我吳秦氏不是壞人啊。”
“她說沒用。”韓風臉上的笑容一收,冷冷的問道:“我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子女,現在在哪裡?當然,你可以不說,要是我的屬下查到什麼蛛絲馬跡。別說我沒提醒你,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是要株連的。就算是你的大兒子,一個秀才,也要被革了功名,這輩子也別指望再考科舉,所以,有什麼你還是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纔好。”
秦燕嘟囔道:“韓主事,你還是再問問清楚吧。”
“不用,就問她。”韓風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永遠是最愛護自己的子女。若是有人用她的子女來脅迫的話,別說是叫她在教閱房的飯菜裡下毒,就算是叫她去砸皇宮的大門,偷皇后的束胸布,她也毫不猶豫的就去幹了。
相反,張黃氏的可能性就要小一些。一箇中風在牀的婆婆,沒有什麼值得威脅的價值,而且,二十貫已經到手的張黃氏,也沒有必要去爲了別人的錢,把自己的性命和生活全都搭進去。
“去查查她的家裡。”韓風轉首去秦燕吩咐道。
秦燕應了一聲,便要走出去,韓風想了想,又說道:“先別急着去,我怕對方人多。等會,大家一起去。免得出事。”
吳秦氏呆呆的看着韓風,咬着下脣,死活不肯說話。兩行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哭也沒有用。”韓風淡淡的說道:“我並不能肯定是你,但是如果找不到你的子女的話。那你的嫌疑就是最大,很難讓我不懷疑到你。再說了,對方要是脅迫了你的子女,你可以告訴我們。教閱房有多大的本事,你在這裡待了這麼久,應該很清楚。我韓風可以答應你,一定可以想盡辦法,幫你解決問題。可是如果你不說,後果你很清楚。現在教閱房的人一個都沒死,個個都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那些脅迫你的人,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了你的子女?就算你的子女能回來,一旦被我查到的話,那他們的前途會怎麼辦?你是肯定要被殺頭了。你想要自己的女兒被賣入官窯嗎?想要自己的兒子,放着科舉的路走不了,卻要被臉上刺字,流放邊疆嗎?”
小舞輕聲說道:“若是真的有什麼難處,你就說罷,韓大人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你不要硬頂着了。天大的事,難道韓主事還幫不了你嗎?”
“好,我說。”吳秦氏的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順着她白胖的臉龐,她的聲音開始哽咽,一字字的咬着,儘量說的清清楚楚:“我說,前天,我的小兒子出去玩,就沒有回來。我以爲他是去同窗家裡讀書去了,平日裡,他也時常這麼做。我也不擔心。可是,昨天早上,我要去買菜的時候,就看到家門口丟着一個信封,信封上邊還染着血。我心驚膽戰的看了看,卻從信封裡看到一個血淋淋的手指頭……”
吳秦氏接連喘了好幾口氣,差點就要背過氣去:“我,我當時就暈了。後來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信封裡還有一封信,我不識字,是我大兒子念給我聽的。裡邊的人叫我晚上去城隍廟見。我就去了……”
“去到那裡,只有一個男人,頭上戴着一個大斗笠,擋着臉,只是問我,明天教閱房準備買什麼菜。我又驚又怕,就老老實實的都對他說了。然後他叫我不要怕,說我兒子就在他們的手裡,很安全。叫我記得去哪個哪個攤子去買豬蹄就是了,今天就放我兒子回家……”
韓風眉頭一皺,對方很明顯是在要挾吳秦氏。可是吳秦氏的小兒子十有八九已經看到了對方的真面目。而且,這些人不是什麼綁匪,乃是一羣金國的細作,他們更不能允許,有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看起來,吳秦氏的兒子已經凶多吉少了。
韓風一把拉過小舞,貼着耳朵說道:“留在教閱房,帶幾個姐妹看着吳秦氏,不要讓她尋了短見。我帶着秦燕過去她家看看。”
小舞心裡一涼,其實她也已經想到了韓風方纔意識到的問題,於是便緩緩的點了點頭。
韓風吩咐道:“秦燕,馬上召集身手好的姐妹,至少要十五人,我們立刻動身去吳秦氏家去看看。”
秦燕答應一聲,不用她召喚了,廚房外的女子,已經齊刷刷的站出來十幾號人,更有幾名女子已經去準備武器和弓箭了……
夏天的日頭總是落得很晚,天邊的紅霞還在西方不斷的燃燒,白天耀眼刺目的太陽,已經看不清楚光芒,只能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大餅,還在西邊的山頭玩命的掙扎,死活不肯下山去。街上的行人不多,偶爾能聽見有人喊着:“賈軍彭,你娘喊你回家吃飯……”
韓風帶着十餘名女子,快步走在紹興的街頭,秦燕在側前方帶着路。吳秦氏一家就住在紹興城北的小街道里。這兒住的大多都是窮人,大家生活在一起,守望相助。
繞過兩個狹窄的小巷子,韓風便看到一個有些破敗的小院落。秦燕指着那裡說道:“就是這兒了。”
韓風手一招,兩名女子從懷裡取出短刀,一左一右,快速貼上院子門兩側。秦燕和另外三名女子取下弓箭,一排蹲好,彎弓搭箭,對準了院子門。
泥土砌成的圍牆,顯得十分破敗,那兩扇破破爛爛的大門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紅漆,春聯早已經不成模樣,只能隱約猜出,曾經貼在大門口的是個“福”字。
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韓風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飛起一腳將院子門踹開,左右兩名女子飛也似的搶了進去,秦燕四人立刻躍起,手中的弓箭卻還不敢鬆開,依舊是拉得滿滿的,對着院子裡。
韓風大步走了進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院子裡,一個小女孩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早已流盡,滲透在地面上,泛出殷紅的顏色,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口,將她的後背幾乎一刀兩斷。她的手中,還捏着一個小布貓兒,黃布縫成的小貓兒,也被鮮血染透,若不是尾巴上的顏色,幾乎已經無法辨認。
而堂屋的門,卻是開着,一個少年書生,靠着門楣,倒斃在那裡,他死不瞑目,眼睛還看着妹妹的方向。一道幾乎一模一樣的刀口,從他的胸前掠過,開腸破肚,一本跌落在他手邊的《論語》,被微風輕輕吹起,翻着書頁,似乎是在嘲笑,在刀槍面前……孔孟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