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太上皇……賓天了……’,轉眼間傳遍了雨中的皇宮,手持長槍的衛士單膝跪下,雨水頃刻間將長褲浸溼。手扶腰刀的侍衛躬身低頭、太監宮女齊刷刷跪倒一片。正在宮中操練着的槓夫,手臂一抖,重達萬斤的獨龍木,幾乎掉在地上,但是放在木上的碗,卻滑落下來,在平整的路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負責操練槓夫們的大太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自從太上皇病危,三百八十四名槓夫便開始沒日沒夜的操練,他們扛着的獨龍木,和真正的帝王棺材差不多大小,差不多重量。每天練習的時候,要在上邊放一碗水,要走到一滴水也不撒出來纔算合格。日復一日的練習,爲的就是要在出殯那一日讓棺木走得四平八穩。
而今天,太上皇賓天,三天之後,葬禮就要舉行,大太監顫抖着雙手,這可不能出一點紕漏啊。
正在房內對影自憐的曹美人,手腕一抖,長長的娥眉頓時畫的長了一點。她的心,莫名激盪起來。曹振本就計劃,若是太上皇不死,就要想辦法趕緊送他一程了。沒想到,簡直是心想事成,剛剛把政變的事安排好,太上皇就配合的嚥了氣,如此一來,倒是省了自己不少功夫。
“來人啊!”曹美人抓起一塊白帕,將畫歪的眉毛擦拭一番,輕聲吩咐道:“馬上去德壽殿。”
就算是個尋常人家,死了長輩,喪事也要辦的極爲隆重。何況是一代帝王。趙昚死後,首先要選個良辰吉時入棺,隨後宮中要連續三日舉辦法事,所有文武官員,皇親國戚全要入宮弔唁。三日後出棺,光是槓夫,就要三百八十四人,分成一百二十八人一組,三班輪換將棺木送到皇陵。而隨行侍衛和禁軍的人數不得多也不得少,要剛好一千六百一十八人。另有七十二名知名道士、七十二名僧人、七十二名尼姑和七十二名道姑身着法衣,手持法器,隨隊舉行唸經做法。
棺木之前有百騎開道,另有六十四名舉幡人。棺木之後,隨行乃是皇帝等人,再後是文武百官,皇親國戚要在百官之後。出殯之時,可以說是滿朝文武盡出,聲勢浩大。滿城百姓戴孝送行!
曹美人緩步朝德壽殿走去,心中盤算着,今天唯一的吉時已經過去,太上皇要是入棺,就要在子夜之後。文武百官最快也要在午夜之後才能開始入宮弔唁,伏殺韓侂冑,就要在那時候。
沿途許多侍衛都單膝跪在地上,不到換班之時是絕對不得站起來的。轉過一個園門,一名侍衛統領模樣的軍官正倚門而跪,曹美人忽然回頭一看,輕聲道:“呀,本宮的手帕怎地掉了……”
在她身後約莫五六丈之外,一塊繡着鴛鴦戲水的手絹落在地上,被雨水打得溼漉漉的。隨行的太監宮女爭先恐後搶上前去撿起。曹美人似乎不經意間,從衣袖裡露出一個小小的紙團。那個被捏得只有核桃大小的紙團,蹦蹦跳跳的在雨地裡滾了兩下,落在侍衛統領的身前。他閃電般的伸出手去,將那個紙團捏在手中,隨即蜷縮回袖子裡。
王淑然拾起手帕,眼角的餘光卻從未離開過曹美人,她那微小的動作,逃不過王淑然的眼睛。小小的宮女心中一動,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舉起手帕叫道:“娘娘,手帕已經撿回來了。只是有些髒了,要不奴婢現在就拿去洗洗?”
曹美人哪裡會去管那麼多事,隨口應付道:“嗯,那你就去吧。”
王淑然撿起手帕,緩步朝來時的路走去,片刻之後,回頭望去,卻看曹美人已經走遠,那個侍衛統領卻還老老實實的跪在地上。王淑然冷笑一聲,快步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無聊的數着地面上被雨水砸出的漣漪。等了一會兒,再度探頭望去,園門口僻靜萬分,那個侍衛統領已從袖中取出那張紙團,看完之後塞入口中。
王淑然眉頭緊了緊,既然做的這麼細密,想必是有大事要發生,想要直接從他口中套話,估計也不太可能。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更提不上去打倒他,逼問他。想了想,王淑然邁步走向園門。
侍衛統領並沒有擡頭,他在宮中許久,只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那就不用問了,不是太監就是宮女。一雙紅色小布鞋映入他的眼簾,他心中不由得暗讚一聲,這小腳看起來真是玲瓏無比。沒想到,那雙他很欣賞的小腳竟然停在他的面前,耳邊還傳來一個年輕女子冷冰冰的聲音:“娘娘命我轉告你,時間緊迫,交代你的事,一定要辦好,絕對不可以出任何紕漏。”
侍衛統領心中一懍,他一直都沒有擡過頭,也不知道王淑然便是方纔那個去撿手帕的人,如今聽見這番話,立刻答道:“姑娘儘管告訴娘娘,曹大人的恩德,小人一直銘記在心,從不敢忘記。這件事,小人就算拼了命,也要爲曹大人和娘娘做到。”
“嗯,你知道就好!”王淑然皺了皺鼻子,這傢伙說話還真是有水平,光知道這件事和曹振有關,但具體是什麼事,就一點兒也摸不着頭腦。但自己勢必不能問的太多,想了想,王淑然悠悠的說道:“事成之後,娘娘和曹大人論功行賞,你當記首功,只是……此事兇險,統領大人也要小心。”
既然堂堂美人都已經要用出聲東擊西的招數,暗地裡傳紙條給某位侍衛統領了,這件事能不兇險嗎?
侍衛統領冷哼一聲:“宮中今天晚上輪值的,大部分都是咱們的人。韓侂冑不入宮便罷,入宮定然絕無生理。若是韓風陪他一起入宮,以他的身手,或許還有些麻煩。但是大臣入宮又不能攜帶兵刃,我們只要小心謹慎一些,他父子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王淑然被這番話震的心中亂抖,好容易強壓着情緒,平靜的說道:“這樣就讓娘娘放心多了。我且去了……”
說罷,王淑然立刻拔足朝德壽殿方向走去,一走出這個園子,王淑然警惕的回頭看了看,只見那侍衛統領還跪在原地,她長長的出了口氣,轉身走上另一條岔道。
宮中現在忙的不可開交,各部太監宮女自有職事,已經做好準備的道士們和尚們已經擺開了法壇,唸經的唸經,做法的做法。御膳房的人也即刻開鍋,趙昚一死,光是供奉的菜餚,就要整整一百零八道,而且繁複無比,一道鴨舌,就要整整五百隻鴨子。算起來,最清閒的反而是王淑然這樣伺候各位妃子的宮女太監們,清閒了些。
可是,這當兒想要找人把消息傳遞出去,實在是太難了,王淑然是唯一一個能夠打入曹美人身邊的臥底,而平素和她互通音訊的,是御膳房的兩名小太監,一人時常來曹美人處送菜,另一人則負責去宮外採購菜餚。三人一線,才能把消息及時快速的傳遞出去。
而這個時候,御膳房的人又怎麼可能抽得開身。王淑然已經快要走到御膳房了,遠遠看到那裡太監們忙的不可開交,許多人提着食盒,捧着盤子進進出出。如此混亂的場面,想要找到那兩個通風報信的小太監,簡直是癡人說夢。更何況,他們倆說不定現在正忙着到處送菜,根本就不在御膳房裡。
“消息若不及時傳出去,韓大哥和韓相公就有危險了。”王淑然暗暗攥了攥小拳頭,既然御膳房這條路走不通,那便自己想辦法把消息遞出去。
她快步朝南宮門走去,走出去沒多久,忽然看到方纔那名侍衛統領,鐵青着臉,帶着幾個人四處搜索着什麼。
王淑然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自己假傳懿旨,騙了那個統領。看樣子,沒過多久就已經被揭穿了,曹美人籌謀大事,既然交待了他去做,自然需要他再和曹美人聯絡,那個園子距離德壽殿本來就不遠,此時又是侍衛換班的時候。統領安排好了人手,回去找曹美人稟告,兩人一對面,王淑然的身份立刻就被揭破。
小雨幫助王淑然在宮廷裡隱藏行蹤,雨水沖刷着地面上的腳印,雨水遮擋着侍衛們的視線。王淑然小心翼翼朝南宮門靠近,過了大殿,前方到南宮門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平時官員們上朝之前,就在這個廣場聊天吹牛打屁來消磨無聊的時間。這片廣場足有數十丈之長,王淑然不知道宮中千餘侍衛已經有多少人被曹振控制,她只知道追蹤在她身後的人越來越多,也追的越來越近。
只要走上廣場,就再也沒有能夠隱藏自己的建築和植物,王淑然深深的吸了口氣,順手捋了捋被雨水沾溼在額前的頭髮,一手抓起快要垂到地面上的裙子,那裙子因爲被雨水打溼,幾乎要纏在小腿上。如今一被提起,雙腿就像沒有束縛一樣自由。
就像童年時在江北的田野裡奔跑,就像父親爲自己親手紮了第一個風箏,牽着風箏歡樂的到處奔走的時候。王淑然不顧任何形象朝南宮門跑去,守門的官兵沉浸在哀傷之中,對突如其來狂奔而至的少女充滿了驚詫。
“拿下她,她偷了娘娘的首飾……”一聲厲喝在身後響起。
王淑然幾乎立刻開口叫道:“曹……”
叫聲卻戈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