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山下，野牛鎮。唐王時期，中土與外國貿易高度繁榮，稱得上四海通達、萬方來朝。野牛鎮就是個因爲貿易而興盛的邊陲小鎮。小鎮上多的是酒館，到這裡歇腳的商人，無聊的旅途中喝杯好酒不僅解乏，也是結識生意夥伴的重要途徑。今天，臨街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酒館中，幾個男人圍着火爐旁的桌子，猜拳喝酒，好不熱鬧。這在野牛鎮是常見的景象，別以爲他們是老朋友，他們可能在酒館剛剛碰面呢。
他們中有個身穿玄色絲袍的男子，猜拳總是輸，別人輸了罰酒，他卻願意罰銀子，而且出手豪闊。見了錢誰不高興，另幾個人發現他是有錢的主，愈加熱絡地與他稱兄道弟。夜色漸深，銀盤般的滿月爲小鎮灑下清輝，不知誰感慨地說了一句：“唉，又是月半了，賺錢沒個知足的時候，可憐了老婆孩子在家。把這趟貨賣了，再不出來折騰了。”聽到月半一詞，玄衣男子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顫，目光不禁飄向了窗外，望着皎潔的月亮出神。
“嗨，兄弟，你也想家了？”旁邊的人碰碰他的酒杯，睒睒眼睛，“像你這樣的有錢人，少說有個三妻四妾吧，怎麼捨得丟下她們出來跑貨喲。”玄衣男子收回目光，大笑道：“我喜歡自由自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衆人都笑道：“有理有理，還是這位兄弟想得明白。”正談笑間，忽聽砰地一聲響，酒館的大門被人不客氣地撞開了，進來三個人，一個是手執佛塵的道士，一個是黑皮精瘦的男人，還有一個卻是清麗絕俗的女子。
女子大步走到玄衣男子身邊，一把奪了他的酒杯，滿臉是痛心的神情：“二哥！”道士一抖佛塵，除了玄衣男子，酒館中的客人，一個個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師父、三妹，你們這是幹嘛？沒看見我正喝酒高興麼！”玄衣男子不滿地皺起眉頭。“楊戩，你到底是發了什麼瘋？”玉鼎真人沒好氣地用佛塵指着他。“二哥，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要不是哮天的鼻子靈，我們都不知道你跑到這兒來了。”楊蓮委屈地叫道。
玄衣男子正是楊戩，他不以爲然地說：“三妹，我已經不是闡教的人了，還留在崑崙看誰的眼色？我沒告訴你，是料到哮天找得到我。你看，我還沒喝幾杯酒呢，你就來了。”
楊蓮在他身邊坐下，難過地說：“二哥，事情我都聽說了。闡教收留我們兄妹，對我們是有大恩的。天尊對我們一向很好，你何苦得罪他老人家。那個闡教掌門，誰做還不是一樣。我等了你這麼久，好容易把你盼回來了，我們一家團聚，過些逍遙日子，那多好！”玉鼎接道：“三娘說的在理。徒兒，你從前在崑崙，誰不誇你孝順有禮，你今天的樣子，爲師簡直不敢認了！你這一鬧，把天尊的壽宴也攪了，禪讓之事不了了之，我和你師叔左勸右勸，好容易讓他老人家消消氣。現在，聽師父的話，回去給天尊賠個禮，天尊會收回法旨，重新讓你入教的。”
楊戩冷笑道：“師父，我纔不會去搖尾乞憐呢。既然當不上掌門，我也不必再做闡教的弟子。”
“二哥，你真的那麼想做闡教的掌門？”楊蓮吃驚地看着他。“主人，你……你是來真的？”一直沒吭氣的哮天也驚呼起來。
“什麼真的假的，今天大家推舉我你們都知道了，分明是元始天尊故意作梗罷了。難道我楊戩沒有資格做掌門嗎？”楊戩悻悻道。
“二哥，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楊蓮陌生地看着哥哥。楊戩似乎被刺激到，臉漲紅了：“三妹，你可知我在海底這幾千年是怎麼熬過來的？狹小的冰屋、黑暗、孤獨，每天跟怨靈糾纏，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終點，這種日子你能想象嗎？我爲了什麼要受這個罪？過去的日子，不是爲報仇就是爲報恩，我幾時替自己活過？空有一身本事，結果得到什麼了！你替我想過嗎？”
“你的意思是……”楊蓮不知如何接話，或許時光真的太久了，二哥有了抱怨也正常。“三妹，”楊戩挑挑眉梢，握住妹妹的手，“闡教看不起我們的出身，我偏偏要出人頭地給他們看看。二哥會讓你過上令人豔羨的人上人的生活，到時候，別說他闡教，普天之下，我看誰敢說三道四！”
楊蓮和玉鼎面面相覷，如今的楊戩，和兩千年前的楊戩相比，的確變化太大。玉鼎想了一會：“徒兒，你有雄心我不反對。天尊今天說話欠妥，傷害了你，你爲此生氣我也理解。但是，爲師和三娘都還是闡教的弟子，所以我們都不希望你和闡教的矛盾激化……”還沒說完，楊戩用手勢打斷了他：“師父你不用說了，我全明白，我不會讓你和三妹夾在中間爲難，所以，我已經決定了，我馬上離開這裡，免得你們兩頭不好做。”
“二哥，你要走？你去哪裡？”楊蓮急得叫起來。楊戩笑道：“大幾千年，蹉跎了多少好山好水，人間的變化我還沒細細欣賞呢。天尊不是讓我自立門戶嗎？那我正好四處走走，考察一番。”
“你……你丟下我不管了？”楊蓮瞪大了眼睛。“怎麼會呢。”楊戩摟住妹妹的肩膀，親暱地問，“三妹，你支持二哥嗎？”
楊蓮略略猶豫，還是肯定地點點頭：“當然，不管二哥怎麼決定，我都站在你一邊。”
“不愧是我的好妹子！”楊戩舒了口氣，“三妹，稍安勿躁，等二哥有了點眉目，馬上就回來接你。”他又轉眼看看玉鼎，“師父可願意支持我？”
玉鼎爲難地皺緊了眉頭：“只要你不和闡教爲敵……都好說吧。”楊戩哈哈一笑：“師父放心，說不定哪天，闡教還要巴結我呢。”哮天見主人眼角瞄着他，急忙討好地自告奮勇地表態：“主人，哮天犬永遠追隨你! 還有颯朵，我也替他說句話，我……我來之前，它讓我告訴你，無論你在不在闡教，它都是你最好的朋友，只要你召喚它，它馬上就到！”
“好！患難見真情！”楊戩擊掌大讚，“哮天，拜託你照顧好師父和三妹，等你主人的好消息吧！”沒人看得清他的身影是怎樣消失的，只覺得最後一個音節已經從百里之外傳來。
“主人……主人……”哮天追出酒館還想說什麼，被楊蓮一把拉住，嘆道：“別追了，我知道二哥的脾氣。”玉鼎兀自發怔，喃喃自語：“天尊閉關兩千年，出來性子變了，楊戩在海底兩千年，出來性子也變了，這到底是怎麼了？時間真的這麼可怕？”
楊蓮心中暗忖：“莫非二哥躲開我們，是爲了要去見姮娥姐姐？
人界對天界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這些年，長安的風尚已然傳入天庭。瑩白如雪的天絲純粹得不含一縷雜色，平領低胸的裁剪出自織女的巧手，緊裹住女子的香肩，隱而不露，恰到好處地烘托出她頎長的粉頸和優雅的鎖骨。擡高的腰線、環束的絲絛勾勒出高挑的身姿，當她從玉樹林中走過，層疊的裙幅、寬大的下襬隨着微風如波捲雲動。不過她的髮式並沒有梳成長安貴婦的高髻，還保留着久遠年代的自然隨意：細細的髮辮繞過額間，鬢邊斜插一朵珠花，蓬鬆的黑雲一瀉如瀑。
姮娥每天都要數一遍玉樹，這成了她兩千多年不變的功課。每天，她都在一根枝條上刻一道痕。“又過了一天，戩，離我們相見的日子又近了！”今天，她發現所有玉樹的枝條上都有過了刻痕，不禁悵然地嘆了口氣。滿樹記載的相思啊，何時能一朝了卻！隨着時間的推移，她的心情越來越迫切，她越來越焦灼地憧憬着，一道光華倏然落在面前，化作白衣含笑的他。“姮娥，我回來了！”
忽然，她看見玉兔蹦蹦跳跳着跑過來：“主人，楊姑娘來了！”姮娥吃了一驚。這兩千多年來，月宮在月魄靈石的滋養下早已消弭了傷人的陰氣，但她和玉兔默契地守着這個秘密，所以廣寒宮依然是神仙們習慣於不敢也不願到訪的地方。唯一的客人就是楊蓮。姐妹情成了打發千年寂寞最溫暖的慰藉。姐妹倆總是約好時間，姮娥到南天門接楊蓮，揹人時才悄悄進入月宮。今天還沒到約定見面的日子，怎麼楊蓮突然來了？她一向是謹慎的人，這不尋常！
“姐姐，我二哥來過沒有？”楊蓮劈頭就問。
“你二哥？”姮娥怔住了，搖搖頭，“沒有，他還在西海海底吧。”
“天哪，這麼說你一無所知！”楊蓮很震驚的樣子，“二哥他……他竟然沒有來見你！”
“三娘，到底怎麼回事，你快告訴我！”姮娥焦急地拉住楊蓮，連聲音都顫抖了，“你見到楊戩了？”
楊蓮點點頭，長嘆道：“晶晶已經化龍而去，他回來了。可是，他得罪了元始天尊，被……被逐出闡教。”
“你說什麼？”姮娥像木樁似的被釘在了地上，她日日夜夜想象着的熱烈重逢，竟被這意外的消息衝擊得面目全非。楊戩離開西海這麼長時間了，竟然……竟然沒有來找她！爲什麼？爲什麼？她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失去了思考能力。
“姐姐姐姐，你彆着急！”見姮娥面色煞白木然發愣，楊蓮急忙勸道：“二哥一定是覺得被趕出闡教面上無光，不好意思來見你。”
呆了半晌，姮娥才無力地問：“你二哥他……如今在哪裡？”
“我不知道。”楊蓮黯然地搖搖頭，“我和玉鼎師伯試圖勸他重回闡教，他拒絕了。姐姐，經過兩千年，二哥的性情……變化很大。”
“就算他被趕出師門，我也不在乎，他應該明白這一點！”姮娥的情緒激動起來，她攥緊了楊蓮的手，泫然而泣，“好妹妹，我們帶上哮天犬去找他，我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我這就去向娘娘告假，我必須當面問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