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家
初見老馬,當他是紈絝子弟。
那是在我好友家裡,他提着一瓶紅酒搖晃着走來,下面穿一條豔麗的橘色長褲,上面休閒衫還敞幾個扣。他坐我旁邊跟我聊“蝸居”,然後神神道道地談他內心裡城市的樣子,用詞複雜而玄妙。
這讓我不能理解。
我大約在認識他一個鐘頭後,第一次擁抱了他。不是因爲他是南加大建築學院院長,而是因爲作爲院長,周圍有學生的時候,他公然支持蒼井空。
我也支持,倆人頓時惺惺相惜抱作一團。
第二次見他,還是在好友家。深夜,他又是雅皮模樣,拎一瓶酒。與他所居住的城市Pasadena(帕薩迪納,美國洛杉磯地區的一個衛星城市)相得益彰。Pasadena這個城市很有意思,白天安靜而紳士,街道上幾無人跡,你若看見一兩個行色匆匆的人士,必定正裝打扮。一到夜幕降臨這座城市便如職場女脫了外套,大腿在蕾絲邊的長裙下忽隱忽現,蹬着高跟鞋搖曳着登場。我第一次夜晚走在Pasadena街頭,都要震驚了!
彷彿整個洛杉磯的人都聚集在這裡,街頭到處是酒吧與餐館,街上不必有燈火,燭光和琴聲就足以讓這城市喧囂。
這裡,就是馬清運工作生活的常駐地,一如馬清運的樣子。
我受他邀請,於8月11號參加他在陝西藍田玉山酒莊舉辦的2009年新酒發佈會的活動。
幾乎在任何熱鬧場所都見不到我的身影,因爲不屑。我喜歡自己找樂,馬清運就是我的一樂,我享受和他聊天,他看起來,安靜又羞澀,但不時一擠眼,壓低聲音壞笑着跟你描述一件事的時候,像老頑童一樣。他其實,看起來很年輕,
與他的年紀並不相仿。
然後,我就在陝西最窮鄉僻壤的地方見到了不一樣的老馬。
入村口的時候,泥土道路凸凹到車如顛轎般搖晃,扎羊肚頭巾的村漢坐在平板車上吧嗒吧嗒抽菸,車橫在路上,也不知道給後車騰塊地兒。車停在不起眼的平房前,房門上書“玉山葡萄酒有限公司”,我見到一個穿着袖口鑲鑽的高級襯衫和筆挺西褲的馬清運!
他帶我們環繞他驕傲的酒廠,原址是破面粉廠的平房,土布簾下,有全世界最先進的發酵設備和最先進的生產線。我們一羣人,手裡端着水晶高腳酒杯,杯中盛着玫瑰酒,在陝西藍田玉山的村子裡像鬼子進村一樣靜悄悄地偷偷摸摸參觀他豪華空運來的一級裝備。
然後車又爬上山坡坡,繞着溝溝坎坎道道彎彎,來到他的酒窖。
一道簡約即美的風景線赫然眼前,我不能形容出那種大美,美得和諧典雅,美得卓爾合羣。它不跳突張揚,卻低調優雅到讓你一眼看出它是精心裁剪的貴氣,一如馬清運本人,從鄉村走來的受過系統的高等教育卻依舊保持鄉村奔放的男人。
那座西北泥土風味的井宇就那麼平鋪在一片向南山坡種滿葡萄的田園間。遠處,是如古羅馬輸水道般雄壯的高速公路。
老馬在談論他的葡萄莊園緣起的時候,會讓你忍俊不禁,與他本人一樣有趣。他從來不憚於把自己內心的“小”公之於衆,於是他真實得讓人喜歡。他說,他當時承包這幾個山頭的地是怕村民在他這幢建築附近亂起基宅破壞房子的美。承包下來又不知能做什麼,想起了法國的葡萄園環境與之類似,就種上了葡萄。
那個葡萄園的規模,越來越大,在過去的十三年裡,老馬的疆土在陝西不斷擴展,已經
到甘肅、寧夏了,我跟他說,你很快要把紅旗插遍祖國的大地。
每開闢一片葡萄園,他就建一座守望的“父親的家”。這個名字緣起於羅伯特•文丘裡(美國建築師,現代主義先驅——編者注)的“母親之家”,該建築獲得1991年普利策獎。
藍田是老馬父親的家鄉,也是老馬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他對這裡有濃濃的鄉黨情結,你從他僱起全鎮的鄉親,他蓋起就地取材的石頭房,他張口便說的方言和他唱的小曲兒,都可以體會到。我總是忍俊不禁於這個男人反傳統視覺的正審美匹配。他可在Pasadena的講壇上說一口流利優雅的英語,又可在陝西最窮苦幹涸的地頭唱極具勾引之態的眉戶小戲;既穿得袖口鑲鑽的襯衣穿梭於官貴文達之間,又穿得老頭衫揮汗如雨在僻壤乾涸的溪流裡搬石頭。牛糞香混搭着銅錢臭,黑白的毛筆描繪油畫的絢麗。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腦袋放在任何一個環境之中都妥帖得像自然生長。
我跟老馬說,我最近能夠反覆回味所見之人和所見之物且總是心潮澎湃的,只有玉川和你了。你要相信我的預感,你會因玉川和你的建築羣而被記入史冊,你肯定是最偉大的建築師,沒有之一。
你讓我看見人的力量,像金字塔和長城一樣。但你的美在於它是溫柔的、有益的、與環境融爲一體的。在你手裡,農村也是可以被設計的。你如果能做幾十年,一幢一幢地起父親的家……隔一道山坡一個歇腳點,有美術館,有酒廊,有博物館,有新農舍……這個地方,因爲有了你,而不張揚地輝煌。它會成爲教科書,它會成爲景緻,它會成爲文化,它會成爲風物。
老馬,因爲認識他而喜歡陝西男人奔放的細膩,感受男人信手拈來的創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