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敘州府的時候,府衙最有權力的三位長官之中,陳循洲是本地人,又有陳氏家族的勢力做支持,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一副底氣充足、自信滿滿的樣子;而嚴正謙在本地經營多年,此前還有蒲廷南在上頭保着他,也是有恃無恐。
只有顧雲霽自己,帶着妻女千里迢迢來到這敘州府,舉目無親,走到哪都是陌生的,做起公務來磕磕絆絆,沒少受排擠。若不是還有個刑部尚書的堂叔遠遠地威懾着,讓嚴正謙等人不敢造次,他還不知道要被磋磨成什麼樣子。
在敘州府的三年,每每做事碰壁,顧雲霽心中憋屈之餘,又忍不住對陳循洲有一點羨慕——若他也能在自己的地盤上當官,有人給自己撐腰,不說依此仗勢欺人,至少做事的時候應該是很順遂的,能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如今這個願望竟然真的要實現了,到紹興府做知府,那就是回到了妻子孃家的大本營,誰還敢暗中給他使絆子?
見顧雲霽一副揚眉吐氣的得意模樣,徐書華噗嗤一聲被他逗笑,然而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提醒道:“你可別高興太早,雖說紹興府無論是經濟、農業確實都比敘州府好,還是我的孃家,但你這個知府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別的不說,就說沿海的倭患,近年來是越來越嚴重了。紹興府正是被倭寇侵擾最嚴重的幾個州府之一,連我老家的親戚都時常來信訴苦,被倭寇擾得生意都做不下去,時不時就要小範圍地亂一場,還沒有西南太平。”
“也就是我們徐家勢力大,族人又多,緊緊抱團在一起,這才能在頻繁的倭寇之亂中安然無恙地存活至今。”
說起倭寇,顧雲霽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倭寇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從前隔段時間就要在朝堂上吵一場。無非是一撥人覺得倭患嚴重,剿又剿不盡,還不如全面封鎖海貿,讓沿岸百姓退居內陸,不與外界往來。”
“另一撥人呢,又捨不得海貿的進賬,這些年來杭州府一帶的絲綢、茶葉,在歐羅巴那裡賣得尤其好,每年大把白花花的銀子流入國庫,巴不得海貿再擴大一些,怎麼可能同意封鎖。”
“兩撥人就這麼吵來吵去,爭執不下,最終只能將矛盾轉移到外部,一致質疑當地行政、軍事長官抗倭不力。相關地方官員有苦說不出,偏偏倭患嚴重是事實,又找不到理由爲自己辯解,動輒就能被尋住錯處罷官免職,沿海的地方官都換了好幾批了。”
徐書華眸中涌起愁緒,嘆道:“說來說去,倭寇雖然是軍事上的事情,可畢竟受苦的是百姓,行政方面的長官也脫不了責任。這些年倭患情況具體如何我也不太清楚,但想想也能知道,你去了紹興府以後,怕是沒那麼輕鬆。”
聞言,一股巨大的焦慮升騰起來,顧雲霽愁得眉毛都皺在了一塊:“我不怕公務難,反正只要慢慢來,總會有進展的。我怕的是又要處理複雜的官員關係,真的是想起來就讓人頭疼。”
“歸根結底,抗倭要靠軍事長官,而我作爲行政長官,不可避免地要跟他們進行接觸。而軍事長官之中,有些是世襲的軍職,有些是靠軍功升起來的底層小兵,有些又是武舉考出來的武舉人、武進士。”
“出身不一、文化水平不一、觀念不一,軍官們自己內部的關係都是一團亂麻,他們又慣常看不起磨嘴皮子的文官,我去了還不知道要遇上多少麻煩事。”
在敘州府,顧雲霽主要和兩個官員打交道,一個是舉人出身的知府嚴正謙,一個是吏目出身、掛名監生的同知陳循洲。
就僅僅是這樣,顧雲霽都不知道碰了多少璧,從一開始的表面和氣到後面的撕破臉皮,基本的顏面都難以維持,可以說,他這個人際關係處理得很失敗。若不是他要升遷了,若不是陳循洲和嚴正謙接二連三地落馬,要是就這麼和兩人一直在敘州府待下去,顧雲霽還不知道要在他們手上吃多少苦頭。
在經營官員關係方面,顧雲霽都快有“精神創傷後遺症”了。一想到離開了敘州府,卻又要去往關係更加複雜的紹興府,還要和武官打交道,他方纔的喜悅蕩然無存,滿心都是對未來的焦慮。
徐書華卻是笑了笑:“你要是擔心處理不好官場上的人際關係,那可就是多慮了。因爲整個浙江權力最大的軍政長官——總督,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顧雲霽疑惑道:“爲什麼?”
朝廷爲了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除了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員外,還會加派巡撫和總督統領政務,而總督權力比巡撫稍大,統領一省軍政要務,是實際上的最高長官。
總督的官員爲正二品,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入爲朝廷顯官,出則爲一方軍政之首。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總督的地位和刑部尚書顧遠暉等人差不多,顧雲霽不明白這樣的一方大員,爲何一定會向着自己。
徐書華微微一笑:“因爲浙江總督梅峰,是我爹爹的大弟子,你的同門師兄。”
聞言,顧雲霽恍然大悟。
他並不是徐承裕唯一的弟子,只是年紀最小的關門弟子,在他之前,徐承裕還收過好幾個弟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現在或是在朝,或是在地方,無不是地位顯貴。
而梅峰作爲徐承裕的大弟子,在徐承裕去鹿溪書院之前就已拜入門下,是他手把手親自教導起來的,如今不到四十的年紀,就做到了一方總督,權勢顯赫。
徐書華笑道:“梅師兄只比我哥哥大兩歲,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他就拜我爹爹爲師了,常和我們家有往來,對我很是照顧。說起來,我們跟他的關係比徐家的大部分親人都還要親近。”
“後來他外派爲官,見面的機會就少了。雖然你們沒見過,但你是爹爹的關門弟子,又是我的丈夫,如今到他手底下爲官,他怎麼可能爲難你呢?”
顧雲霽心頭一鬆,又笑起來:“原來是我的同門師兄,如你所說,那確實是不用擔心不好接觸。既然和咱們關係這麼親近,看來到了紹興府之後,還是要好好拜會一下。”
得知自己和浙江總督還有這麼一層關係,顧雲霽懸起的心稍稍放下,對接下來的官途也有了更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