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景豐帝的杖罰,賈道衡彷彿早有預料似的,臉上無絲毫懼色,反而從容不迫地理了理衣冠,端端正正地朝景豐帝一拜:“臣賈道衡,謝陛下賜罰。”
景豐帝見了愈發來氣,怒不可遏地衝殿外吼道:“還不快來人!把他給朕拖下去!”
兩個飛魚衛應聲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賈道衡拖到文華殿外,將他綁在條凳之上,於衆目睽睽之下開始行罰。
“嘭”!“嘭”!“嘭”!
沉悶的擊打聲傳來,厚而重的木板即便是落在相對柔軟的臀部,帶來的痛苦也是難以忍受的。若是換了旁人,早在第一杖落下時就要痛呼慘嚎,然而賈道衡如今已經捱了七八杖,卻仍是一言未發,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景豐帝這會兒正在盛怒之中,賈道衡此舉落在他眼中無異於沉默的對抗,一時心中火氣更盛,怒道:“給朕往重了打!着實打!”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的擊打聲立刻重了不少,行罰的飛魚衛用了比剛纔大得多的力道,一下一下地全往賈道衡身上招呼,絲毫不見手軟。
力道突然加重,賈道衡再承受不住,痛苦地哀嚎起來。
很快,行罰完畢,飛魚衛進殿向景豐帝彙報:“回稟陛下,二十廷杖已經全部打完。”
景豐帝臉色這纔好看了一些,看了一眼殿外趴在條凳之上的模糊人影,他冷哼一聲,攜着怒氣拂袖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的顧雲霽才從驚駭之中漸漸回過神來,和程炎互相攙扶着站起身來。靜默無言中,二人臉色蒼白,竟都從對方眸中讀到了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來到殿外,賈道衡整個人癱在條凳之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被打得出氣多進氣少,但好在神志尚算清醒,勉強能說話。
看見賈道衡臀部暈染出來的大片暗色水漬,顧雲霽聲音發顫:“賈大人,你沒事吧?”
賈道衡扯動脣角,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沒事,死不了。”
程炎喉頭堵得厲害,有些說不出來話:“二十廷杖……又打得那樣重,應是傷到了筋骨。即便沒有性命之憂,怕是也去了半條命,多半得在牀上躺個大半年才能好起來。”
“沒那麼嚴重,頂多三五個月……嘶——”
說着,賈道衡想要用手臂撐起身子,然而才稍稍一動,就扯動了臀部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只得無可奈何地趴了回去:“其實前十杖還好,主要是後十杖重了些,我一時沒受住。但陛下還是留了情面的,只下令‘着實打’給我個教訓,沒有想把我打死。如若不然,那你們就是真的見不到我了。”
廷杖與廷杖之間也是存在區別的,皇帝下令行罰時,往往會給出含有隱喻的口令,讓飛魚衛來掌握打板子的力度。若只是一個“打”,那就代表着小施懲戒即可,看起來打得皮開肉綻,但實際上只是皮肉傷,很快就能養好。
若是“着實打”,就意味着要重傷受罰的官員,輕者筋骨受損休養好幾個月,重者直接殘廢,後半輩子下不了牀。前兩個無論多嚴重,好歹都是留有一條命在的,但若是“用心打”,那可就是不打死人絕不罷休了。
“打”傷皮肉,“着實打”傷筋骨,賈道衡原本只是“打”,卻因爲他硬抗着不吭聲,氣得景豐帝半途改成了“着實打”。眼下他是既傷皮肉又傷筋骨,內外傷兼具,顧雲霽二人都不忍相看,偏偏他自己還頗爲樂觀,一點都不像受了罰的精神狀態。
見二人皆是嚇得嘴脣發白,賈道衡心底又涌上一股愧疚:“今日之事我早有預料,只是連累了你們擔驚受怕,實在抱歉。主要是我若選別的翰林官員做展卷官,說不定會被陛下以爲他們與我合夥圖謀,只有你們這樣剛入翰林的新官員,對朝事懵懂無知,纔不會被牽連。”
立儲奪嫡常常伴隨着腥風血雨,顧雲霽從來都不願意蹚這趟渾水。今日本是好好的一場經筵講學,卻被平白無故地扯進這樣一場風波,要說他心中不埋怨賈道衡,是不可能的。
然而一想到賈道衡方纔犯顏進諫的樣子,顧雲霽心下不免佩服於他的膽量和勇氣,又見他傷得嚴重,實在是不忍心同他發火。起初的一腔氣悶這會兒都轉換成了無奈,最終只嘆息一聲:“賈大人,你這是何苦呢?”
“咱們只是翰林官員,又不是可與陛下共商國計的閣臣,咱們只用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足夠了,何必來蹚這趟立儲的渾水?還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賈道衡道:“立儲大事,關乎國計,如今諸皇子雖然年幼,但陛下若是再不定奪,就會助長其餘皇子的野心,給未來的奪嫡之亂埋下禍根。吾輩雖人微言輕,但也吃的是朝廷的俸祿,理當擔起一份責任,規勸君主。”
見顧雲霽和程炎沉默不語,賈道衡似也覺得這話說得太過冠冕堂皇,便笑了笑:“人做官總得圖點什麼,有的人圖錢,有的人圖權,你們就當我是圖名吧。”
“我賈道衡從小便熟讀聖賢之書,自然對科舉入仕、名垂青史心存嚮往。我如今只是個翰林小官,將來即便是順利地一路升上去,多半也是政績平庸,數十年之後,又有誰能記得我?”
“但有了今日這一遭,情況就又不同了。”說到這裡,賈道衡眼底露出一抹得意,“擁護嫡長,犯顏直諫,還因此被君主罰了二十廷杖。一旦提起這事,後半輩子我走到哪裡都會多受人三分尊敬,日後在史書上,也能留下個清正剛直的美名,這不是很划得來嗎?”
以觸怒皇帝、挨二十廷杖的代價來換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美名”,顧雲霽實在不覺得這有哪裡划得來。然而各人追求志向不同,不好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人之上,他便沒多說。
等賈道衡稍微緩過氣來了,顧雲霽和程炎便給了幾個內侍一點賞錢,請他們幫忙將賈道衡擡出宮去,送到他家人手上。
爲此賈道衡還連連向二人道謝,一個勁兒地說着等他養好了傷,就請他們吃飯。顧雲霽和程炎見他話多又密,精神頭還不錯,於是稍稍放了心,一起回了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