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碼頭,顧雲霽順便出了城,帶着陳培時在沿江的郊外閒逛起來。
長江的河道深且寬,水流湍急,將上游山地和發源地的泥沙沖刷而下,至地勢低緩處便堆積下來,形成厚厚的淤泥。這些淤泥含水量高,土層深厚且細膩,久而久之便成爲上好的良田,一畝地的產量能抵得上別的地方三四畝。
如今正是收割晚稻的季節,顧雲霽走在江岸一側,目之所及全是金燦燦的稻子,以及在稻田裡揮汗如雨的農夫,遠遠望去倒像是一副盛世豐收的和樂景象。
在一片已經收割完畢的田地裡,有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農在撿掉落在地的稻穗,動作之認真細緻,甚至個別半壓在泥裡的稻粒都不放過,撿完的地方乾乾淨淨的,連個稻殼都沒有。
顧雲霽走過去和他搭話:“老伯,這些稻粒都碾進泥裡邊了,髒兮兮的還不好撿,反正量也不多,費那麼大功夫撿它做什麼?太陽這麼大,早些回家歇着去吧。”
單聽聲音,老農還以爲又是哪個不懂糧食珍貴的輕狂後生,正想開口說教兩句,一轉頭卻發現是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一看就來頭不小,可不是莊稼漢能得罪得起的。
老農連忙將到嘴邊的說教憋了回去,目光瑟縮地將顧雲霽打量一番,見他面帶笑容不像是有惡意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地道:“貴人您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自然是看不上這些散稻穗,可再散再髒,它也是糧食啊。”
“別看這少,若是把這一整塊地的散稻粒全都撿起來,也能有一大捧呢。飯本來就不夠吃,少了這一捧糧,我那兩歲的小孫子說不定就得餓死。”
顧雲霽吃了一驚,半信半疑道:“餓死?這麼嚴重?你家有多少口人,多少田地?”
老農道:“我家就我和老伴、兒子兒媳、還有小孫子,總共五口人,田地零零散散加起來差不多有將近六畝。”
顧雲霽不解:“上好的淤田一畝至少能產三百五十斤糧食,六畝就是兩千一百斤,除開二成的稅收,還能剩一千六百多斤。你家五口人,平均下來每人一年有三百多斤糧食,而且你那孫子才兩歲,吃不了太多糧食,一年到頭就算吃不飽,應該也能混個果腹吧?怎麼也不至於到餓死的地步啊?”
老農露出一抹苦澀的笑:“要是真像貴人您說的那樣,我反倒不用來這撿稻粒了。我家是六畝田不錯,可其中只有我腳下的這一畝是淤田,其餘的五畝不是在山腳就是在山腰,一年能產個二百來斤都算年景好。”
“何況二成稅那是朝廷的稅收,我們家這是投獻給官紳的租田,交上去的租稅都是三成起,個別肥沃的良田租稅能達到四成多快五成的樣子。”
“我們一家人一年辛苦到頭,落到手裡的糧食也就八九百斤,若是再遇上洪澇災害,或是運氣不好,碰到山上未開化的土人下來偷割糧食,那一家人就等着喝西北風去吧。”
老農面色慼慼,愁意深重地嘆了口氣:“所以哪怕是在風調雨順的好年,田地裡產的糧食也不夠一家人吃,常常要我兒子農閒時去碼頭上打零工貼補家用。這位貴人,你說在這種情況下,我要再不把這些散稻撿回去,家裡豈不是要真的餓死人了?”
顧雲霽聽得心情沉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無論說什麼都會帶給對方一種高位者的俯視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迴應是好。
沉默半晌,顧雲霽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似的,問道:“一般說來,有功名在身的人是免除稅賦的,旁人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纔會投獻田地以求減輕交稅負擔。你投獻的官紳是誰?爲什麼租稅要比朝廷的稅賦高這麼多?既如此,爲什麼不把田地留着自己種?”
老農苦笑一聲:“還能是誰,陳家唄,本府有一多半的田地都是掛在他們名下的。陳家在敘州府的勢力頗大,我這種小農戶根本鬥不過,想要安生種地就只能把田主動投獻給他們,否則他們有的是法子逼你交出來。”
顧雲霽眉頭一皺:“陳家?哪個陳家?”
老農道:“還能是哪個陳家,同知陳循洲的本家咯。陳循洲是監生,有功名在身,差不多有八九成的田地都是掛在他名下的。”
聽到這裡,顧雲霽偏眸看了陳培時一眼,什麼都沒說,又繼續問老農道:“你確定是同知陳循洲嗎?我看他在本地的風評還不錯啊,據說這些來做了不少有利於當地百姓的事,他這樣的‘好官’,居然也會仗勢欺人?”
老農一邊說,一邊彎下腰繼續撿稻穗:“陳循洲不仗勢欺人,不代表他那些本家族人不會仗勢欺人。陳循洲是一府同知,哪來那麼多功夫管誰家的田地投獻沒投獻,都是那些和他同族的陳家人,在外頭打着他的旗號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幹,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只能硬生生受着,敢怒不敢言罷了。”
顧雲霽還想再問,卻見對方已經轉過身去,專心致志地從泥土裡摳稻粒出來,便也不好說什麼,道了聲謝後就離開了。
陳培時被顧雲霽先前隨意的一眼看得心驚膽戰,這會兒一走到沒人的地方,就立刻急切地解釋道:“大人,這跟我無關啊!我家這一支是陳氏偏房,和陳大人的血緣遠着呢,別說借他的勢了,我們還反而總是遭到嫡系子弟的打壓欺負。”
“我爹孃都是老老實實的莊戶人家,雖說家境比方纔那個老伯家好些,但最多也就是僱得起兩個長工而已,哪有餘力把地租給別人?真不關我的事!”
顧雲霽無奈道:“我又沒說關你的事,你急什麼?”
但凡是興旺的大家族,就會不可避免的出一些敗壞家風的廢物後人,哪怕是他出身的松江顧氏,嫡系子弟裡都能有顧明安那種人,更別說稍遠一些的旁支了,本就沒必要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何況陳培時本人他也查過,確實是個家世清白立身正直的,否則顧雲霽也不會把他放心地帶在身邊。
聽到顧雲霽的話,陳培時微微鬆了口氣,正想再補充解釋幾句,卻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的喧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