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兒不知跟誰撞個正着,擡頭一看心裡咯噔一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聲稱出了遠門的許家彥。
許家彥氣定神閒地看着柳葉兒,絲毫不覺半點兒尷尬,他是說過要出遠門,但他又改變主意了行不行,在自己家待着沒礙着誰吧。
柳葉兒結結巴巴問他怎麼沒出去,許家彥輕描淡寫地說:“妹妹不在,母親要我在家多陪她幾天,就不急着出門了。”
“哦,哦……”這理由充分地無懈可擊,孝字當頭誰敢說個不是,柳葉兒明知他是故意躲着孫云云也不好說破,乾笑兩聲道,“是啊,你常年在外讀書,如今還是多陪陪家人吧,日後要是考取了功名,我們想見你一面估計都很難哪!”
“見我一面又有何難?我們本就是一家人!”許家彥踱步到一旁面向滿園春色,幽幽地嘆了聲,“功名利祿如浮雲,榮華富貴似流水,人活一世若是不能照着自己的心意過,便是白來世上走一遭啊!”
許家彥俊俏的側面看起來有幾分落寞,柳葉兒不太明白他這番話什麼意思,心想可能是自己多事惹他不高興了,忙道:“小叔,二嫂做事欠缺分寸,如有得罪之處請你多多包涵。以後我再也不會管你的私事了,再也不敢給你添麻煩……”
許家彥愣了下,隨即苦笑道:“二嫂,你多慮了,我沒有埋怨過你。你管我的私事也是一片好意,那些所謂的麻煩也不算是麻煩,你又何必這麼說呢!”
“呃……你沒生我氣啊……”柳葉兒後知後覺地眨眨眼睛。
“我何時生過二嫂的氣?”許家彥柔聲反問,泉水般清澈的眸子裡隱約透出幾分笑意。
“呵呵,呵呵……”柳葉兒傻笑兩聲撓了撓耳朵,壓在心上的那塊大石悄然落地,“你沒生氣就好,我就說嘛,小叔是個胸懷大度的人,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柳葉兒狂拍馬屁拼命討好,忽然想起什麼,調轉過頭又問了聲:“既然你沒生我的氣,爲啥還要唉聲嘆氣?那個,我說錯話你別往心裡去,聽說讀書人就喜歡愁啊愁的,可這日子過得好好的,愁眉苦臉的幹嘛啊!”
許家彥轉過身,看着柳葉兒糾結的樣子,不禁笑道:“家彥並非爲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已然識得愁滋味了。”
柳葉兒被他這愁啊愁的繞暈了:“小、小叔,你說慢點,什麼愁是什麼愁啊?你到底在愁啥?你快說給二嫂聽聽……”
柳葉兒把許家彥逗樂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後合。柳葉兒撇撇嘴,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看他能笑到什麼時候。
許家彥打量着柳葉兒撅起小嘴的模樣笑得更開懷了,好半晌才緩過勁兒來:“二哥常在我跟前說二嫂是他的寶,今日我總算明白了……”
柳葉兒臉紅得像刷了層辣椒油,不好意思開口心裡又急得要命,尋思着許家彥也不是外人,厚着臉皮問:“家恆他、他當真那麼說?”
許家彥忍住笑點了點頭:“二嫂,我可曾騙過你?以我和二哥的交情,他還不能跟我說句心裡話麼!”
柳葉兒心裡一陣甜蜜:“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叔你啥時候騙過我啊,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敢相信二哥對你用了真情?”
柳葉兒含羞帶怯地低下頭,許家彥知道自己說對了,繼而又道:“二嫂,你怎會這麼想呢?你和二哥同甘共苦夫妻情深,他對你好都是出自真心,你怎地卻不相信?”
“我信,我信……”柳葉兒急於澄清,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相信家恆真心對我好,我相信他……其實,我只是對自己沒信心……”
“這話從何說起?”許家彥想了想,說,“你是不是聽大哥他們胡說,覺得自己配不上二哥?”
柳葉兒重重地點頭:“大哥他們沒有胡說,這是事實。如果家恆沒生過那場病,我和他是絕沒有可能的,別說結爲夫妻,恐怕就連相識都沒機會。家恆在銀樓打理生意,認識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在磨坊磨豆腐,爲了幾文錢跟人家討價還價。我想都不敢想去銀樓訂件首飾,他也不會來找我買塊豆腐,我們原本就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說句實話,許老爺來我家提親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即便是家恆還沒康復,對我來說也是走了福運。見到家恆第一眼,我還以爲他不是我相公,怎麼看都不像是有毛病的,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我有多麼擔心,擔心他一點兒都不傻,我會被許家立刻掃地出門。”
“小叔,你和家恆都說我好,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好,我很自私,我曾想家恆不康復也挺好,我怕他想起來所有事就不記得我了。我寧願守着神智不清的家恆過一輩子,也不希望他康復,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柳葉兒傷感地哽咽道:“我出身不好人又自私,我怎麼能配得上家恆!家恆對我越好,我心裡就越愧疚,現在他好不容易康復了,也能幫着老爺打理銀樓,但我還是瞞着他阮若詩的事,甚至想起家美心裡也不舒服!我和從前一樣,根本沒有改變……”
“二嫂,你冷靜點……”許家彥看她傷心自責,顧不得什麼男女有別叔嫂忌諱,握住她纖瘦的肩連聲安慰,“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沒必要反覆折磨自己,我相信就算二哥知道你瞞着他,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在意阮小姐和家美,因爲你愛二哥,你愛得越深就越難釋懷,這是人之常情怎算是自私啊!”
柳葉兒吸了下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這樣還不算自私?小叔,我知道你怕我難過想安慰我,可是,我現在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好吧,事已至此,我就不瞞你了,孫小武的妻子小阮就是阮若詩的堂姐,阮若詩的未婚夫暴斃,她受人責罵過得很不好……”
許家彥看她尚能剋制自己的情緒,便放開她拉開距離,皺了皺眉,道:“你同情她?你不覺得小阮故意在你面前提起她的嗎!”
“我爲什麼要同情她?當初是她選擇放棄,她怨不了別人!家恆爲她吃了不少苦頭,我不會讓她有機會再傷害家恆!小叔,我不像你和家恆想得這麼好,我只顧自己……”
許家彥堅定地搖頭:“你沒有做錯,你不能讓她有機會接近二哥。過去那筆情債早就還清了,你和二哥好好過你們的日子,不用想那些煩心事。”
柳葉兒有些愕然:“小叔,你支持我?”
“你做得對我當然要支持,二哥要是再跟阮小姐有牽扯,他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開心了。他不想回到過去,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我、我有感覺,家恆跟我在一起很開心……”
許家彥笑了笑:“那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不管過去如何,二哥現在愛的人是你,你們好好在一起不用在意別人怎麼看。”
柳葉兒依然愁眉不展:“家恆對我好我怎會不明白,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生活哪有什麼顧慮。許家人對我已經很好了,我本不該有這些念頭,但你不覺得阮家有意撮合阮小姐和家恆嗎?小阮不會無緣無故說那些話,要是他們真這麼想,大娘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許家彥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地望着柳葉兒:“二嫂,你變了。”
柳葉兒黯然道:“我是變了,我變得很自私!”
“二嫂,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許家改變了你,你還是像從前那麼善良,你只是學會了保護自己。這樣很好,真的很好,萬一我和二哥有疏忽的地方,你也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不想成爲你們的負擔,家恆忙着打理銀樓已經很辛苦了,你以後也會有自己的生活。我要是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有什麼資格做家恆的妻子。”
許家彥陷入沉默,許家的情況他很清楚,三房之爭自始至終就沒消停過,兄弟姐妹之間相處也不融洽。柳葉兒的擔心很有道理,阮氏和玉順走得近些無非是想日後有個照應,許家恆早就被認定是許家繼承人。阮氏只有一個女兒,今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她和碧珠相互憎惡,打死也不會變成好姐妹。阮氏頭腦精明,自然曉得能與碧珠抗衡的只有玉順的兒子許家恆。
二房受寵遠近皆知,碧珠生的三個孩子許老爺都很喜歡,哪怕許家昌爛賭許家美有病他依然是偏袒這邊的。許家彥不比許家恆遜色,要不是許家恆略長一歲,許老夫人和許老爺都寵着他,許家彥也有機會繼承家業。
碧珠不甘心將家業讓給三房,但許家昌實在不爭氣,哪方面都不是許家恆的對手,好不容易等到許家彥長大成人,論相貌論才智都能跟許家恆較個高低,他卻對家業沒有一丁點兒興趣。許家彥是塊讀書的料,他和許家恆同年考上秀才,那時他才僅有十二歲。隔兩年兄弟倆參加鄉試,許家彥高中解元,許家恆中舉人。
許家彥三年前因進京趕考染了風寒未能參加會試,許家恆爲了照顧他放棄考試,許老爺得知悔恨不已,咬咬牙在京城購置了一座別院,專門留兄弟倆臨考時讀書之用,再也無需勞苦奔波。許老爺一心想讓許家彥走仕途,將來許家恆接管銀樓,許家彥謀得官位,兩個兒子互相照應,許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說不定能把瑞祥銀樓開到京城裡去。
阮氏穿針引線介紹許家恆和阮若詩認識,一來二往兩人漸生情愫,不料阮尚書強烈反對,許家恆重病一場臥牀不起。許老爺咽不下這口氣,將全部希望寄託在許家彥身上,聲淚俱下勸他回京用功讀書考取功名,讓那個勢利眼阮尚書瞧瞧,他們許家不是好欺負的。
許老爺生怕影響許家彥讀書,許家恆娶妻也沒告訴他,那時候許老爺對這樁親事沒抱多大指望,家恆娶個這麼普通的妻子他也不覺得光彩。後來,許家恆情況好轉,許家彥又多次表示想回來看望家人,許老爺這才同意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