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恆越畫越好,畫上的柳葉兒也越來越有人樣。許家恆想象力豐富,畫過很多版本的柳葉兒,水裡遊的天上飛的樹上爬的地裡鑽的等等等等。儘管形狀大不相同,但那雙眼睛一看就是柳葉兒。
柳葉兒不介意自己一會兒變蟲一會兒變鳥,許家恆想畫的是她就好。這些畫並不完美,有的是半成品,有的被抹得亂七八糟,許家恆看着都不滿意時常揉成一團丟在地上。柳葉兒總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撿回來,攤開展平放在衣櫃裡,沒過幾天已經攢了半尺高了。
許家彥每天陪在許家恆身邊,柳葉兒對他很信任,除了有些不能說的什麼都跟他說,從不藏着掖着的。從她小時候的糗事到豆腐坊的瑣事,許家恆又想起了什麼統統都告訴他。許家彥是個很好的聽衆,柳葉兒講話他從不插嘴,靜靜地聽她說時不時附上一個微笑。
許家彥不僅對許家恆好,對阮氏和玉順也很體貼,有他在許家昌不敢亂嚼舌根,碧珠也收斂了很多。在許家待了兩三個月,柳葉兒覺得許家彥最不像許家人,腦袋機靈得很卻不工於心計,對誰都是笑眯眯的,鮮少看他發脾氣。
許家恆失憶之前是什麼樣呢?他很聰明,即使是現在也能領略到一些博學才子的風采!教書先生偶然間問的一篇文章,他不僅能倒背如流還明白其中的含義!興趣來了隨手畫上幾筆,連許家彥都讚歎不已!
聽說許家恆彈得一手好琴,他收集了幾把名琴,意識不太清醒的時候砸壞了一部分,許老爺就把剩下的那些藏了起來。如今許家恆的狀況日益好轉,彈彈琴或許能有幫助,只是許家恆那雙手很挑剔,普通的琴懶得碰一下,更別說讓他彈首曲子了。
於是,柳葉兒便把目光移向了許老爺藏起來的名琴,既然是許家恆收集來的寶貝,他一定會有印象的。可是,這麼貴重的東西憑她是要不出來的,許家恆有沒有康復誰也不敢保證,萬一又把琴咋了她可賠不起。
柳葉兒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不見得其他人也沒有,若是許家彥開口許老爺可能會答應,就算價值連城的名琴出了意外,他也捨不得責怪兒子。
許家彥知道了柳葉兒的想法以後,不急着向許老爺開口,而是帶着許家彥到後院閣樓走了一趟。後院閣樓是許老爺存放古董字畫的地方,他把這些寶貝看得比命還重要,雖說不能完全理解名家字畫的文化含蘊,但他只要認得大師的署名就心滿意足了。
這裡除了負責清掃的丫鬟,平時很少有人過來,誰也沒有膽量得罪許老爺,要是一不留神毀了他的收藏品,就得做好扒掉一層皮的準備了。
柳葉兒望着眼前的三層閣樓,分明是豔陽高照的大白天,周圍卻是鴉雀無聲,別說有人經過連只耗子的影兒都沒有。興許是前兩天剛下過雨,腳下這條青石板路乾淨得出奇,想找個腳印都找不到。小路兩旁零星長着幾根狗尾巴草,沒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斑駁的牆壁緊閉的門窗乍看上去像遠郊無人居住的鬼屋,門上那把銅黃色的正方鎖足有她的手掌那麼大,這要是碰一下還不得響聲震天。
柳葉兒縮着腦袋咽口唾沫,記得玉順不止一次告訴她,許家恆掉進池子還沒什麼,她要是敢帶他到閣樓裡瘋,恐怕連許老夫人也救不了她。許家恆掉進池子就已經是大件事了好不好,而且掉進去一次她就嚇得半死,這要再出什麼差錯她還能活嗎?
許家彥不知從哪兒搞來的鑰匙,拿起正方鎖對着鎖孔插了進去,柳葉兒聽着沉悶的“喀嚓”聲頓覺渾身發麻,好像有幾條蛇在她身上爬似的。
“小、小叔……”柳葉兒拽着興趣盎然的許家恆苦着臉說,“咱們還是別進去了吧,老爺知道會不高興的。你也知道你二哥的脾氣,他想做什麼非做不可,咱們兩個人未必能攔得住他。這裡有好多東西,要是碰着摔着就不好了,沒法交代啊……”
許家彥只是笑也沒說什麼,可能他也是第一次開這個鎖,總感覺不太順手。柳葉兒咬着脣,心裡急得冒火:“小叔,你要真想進去就自個兒去吧,我和家恆先回去了……”
柳葉兒跺跺腳,拖着許家恆調頭就走,她不在乎人家說她沒義氣。這年頭講義氣害自己,她畢竟是個外人,她還想在許家多過幾天安生日子。
“二嫂!”許家彥扭頭看她,淡淡一笑,“你不想知道二哥喜歡哪把琴嗎?”
“琴?!”柳葉兒愣了下,滿頭霧水地看着他,“你是爲了給家恆找琴?你要琴跟老爺說一聲就好了啊,幹嗎自己跑來冒險?再說了,你看着好就行,沒必要把家恆帶來吧……”
“選琴當然要二哥在場,只有他才知道哪把琴是他想要的。我可以開口向父親要,但畢竟不是二哥的心意。”
“這個……”
“放心,父親暫時不會回來,等二哥選好了琴我們就走。有我在你還怕二哥亂來嗎?”
“可是……”
“二嫂,我向你保證,我會寸步不離跟着二哥,絕不讓他碰閣樓裡的東西!”
許家彥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柳葉兒也不好再反對,等他打開門鎖,抓牢許家恆的手進了閣樓。
柳葉兒剛進閣樓就忘了之前的擔心,她仰着頭到處張望,充滿好奇的雙眼明顯不夠用了。她要是堅持不進來一定會後悔,根本就是裡外兩重天,柳葉兒原先還想許老爺這麼重視他的收藏品怎會選個破閣樓存放,沒想到是“財不外露”!
紅褐色的檀木牆壁搭配深紅色的木質地板,淡黃色的陳列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着花瓶瓷器,映襯着牆上一幅幅生動的畫卷顯得格外古樸高雅。室內沒有多餘的裝飾,空氣中漂浮着怡人的香氣,柳葉兒看到牆角那張茶几,上面茶具一應俱全,心想許老爺有空的時候來這泡壺好茶欣賞他的收藏,心情一定好得不得了。
許家彥環視周遭沒有發現那幾把琴,忙道:“二嫂,我們上去看看!”
“哦,嗯!”柳葉兒踏上光潔的木樓梯,輕微的“吱呀”聲響聽起來像藝伶溫婉的吟唱,陽光透過窗戶折射進來,灑在身上像是籠罩着一層金黃色的光暈。
許家恆看到二樓桌案上的琴,後背一僵整個人愣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許家彥和柳葉兒相視一眼,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胳膊,生怕他衝上去掀桌子。
出乎意料的是,許家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興許是柳葉兒和許家彥在身邊,他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柳葉兒鬆口氣,正猶豫着該不該讓他上前看個清楚,許家彥已經邁開腳步了。
“二哥,你還記得這三把古琴嗎?”許家彥試探着問了句,看許家恆的神色沒有變化,分別指着案上的琴說,“這把七絃古琴是你下鄉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位隱居的賢人賞識你的琴藝特意送給你的;還有這把,琴身上的梅花斷現在看來還是很美,你說琴不過百年不出斷紋,你最喜歡的就是梅花斷;你常用這把十弦古琴彈《廣陵散》,這是雷氏的琴,上面還有落款,喏,就在這兒……”
許家恆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的指尖來回摩挲這三把琴,像是遇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感覺很親切偏又想不起來怎麼稱呼。
柳葉兒看許家恆沒有過激的反應,便放心地欣賞起這些琴,狹長的琴身散發出優雅沉穩的氣息,柔潤的光澤像是有靈性的,與她以往見過的完全不同:“哇,原來這就是古琴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長的琴,怎麼彈呢?手能夠得到嗎?”
許家彥看她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禁輕笑出聲:“選琴是有講究的,尤其是歷史悠久的古琴。琴一般長約三尺六寸五,意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身依鳳身而制,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
柳葉兒聽着聽着張大了嘴:“確實是很有講究啊,難怪這麼值錢了!”
“不是所有琴都能流傳至今,這也正是古琴珍貴的原因。”許家彥輕撫着那張七絃琴,“以這琴來說吧,杉木爲面梓木爲底,板材好音色自然渾厚圓潤,琴的灰胎以八寶灰爲主,音的鬆透度和傳導性都是絕佳的……”
柳葉兒聽他講了好多琴的門道,總算有點概念了,名琴不僅要底子好還得禁得住歷史的考驗,關鍵是能不能遇見珍稀它的知音。保存得好自然能流傳下來,名師彈奏更能提高身價。正所謂知音難求,不只是琴,人亦如是。
柳葉兒覺得自己很幸運,她磨豆腐磨出的人生經驗還不足以找到這麼優秀的相公,即使是現在的許家恆各方面條件都比她好太多,對一個豆腐坊的女兒來說簡直是太完美了。許家人起初有些看不上她,日子久了也就接受這個媳婦了,就連一向挑剔的玉順最近也很少說她。王媽對她百般照顧,許家彥也是處處爲她着想,用柳老孃的話說,柳葉兒就快“熬”出來了。
許家恆對這三把琴都有印象,尤其是那把造型古樸通體如墨的七絃琴。許家彥留意到他的目光在七絃琴上停留了很久,偶爾皺眉苦思冥想,不經意間又流露出興奮喜悅的光芒。
“二嫂,我們可以走了!”
柳葉兒有些迷糊:“這麼快?咱們還沒問家恆喜歡哪把琴呢?反正來都來了,不問清楚就走了嗎?”
“二哥已經選好了,我們還是回去再說吧!”
“哦?呃,那好吧……”
許家恆一步三回頭離開了閣樓,他看到那些琴的時候特別安靜,連摸一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碰髒了似的,實在無法將他和見琴就砸的瘋子聯繫到一起。
也許,許家恆就快恢復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