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恆擡眼看向面前那位女子,她不是雲雀鎮人,以前好像沒見過她。這女子貌美如仙氣質不俗,但她眉眼之間的憂鬱看着令人心生憐惜。明明是秋水般清澈的雙眸,卻有揮之不去的愁思。細膩如絲的臉龐太過蒼白,尋不得半點兒健康的紅暈。整齊雪白的貝齒咬着全無血色的下脣隱隱發青。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佈滿愁緒的眸子漸漸靈動起來,像是有好多話要說,不知爲何卻又開不了口。那雙美麗明淨的雙眸寫滿了她的心事,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憂傷、痛苦、歡喜、激動的情愫全都涌了上來。
許家恆看她的打扮是大戶人家未出閣的姑娘,見她身邊沒人陪同,又想不起是誰家的小姐,便又問了聲:“這位小姐,請問如何稱呼?!”
女子身子一顫,後退了半步,美眸圓睜眨也不眨地盯着許家恆,層層霧氣模糊了視線,眼前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變幻成兩三個交疊的身影。她柔若無骨的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襟,由於太過用力,手背上勒出青白的筋。她微微開合的脣止不住地顫抖,脣齒之間似乎發出了幾不可聞的呻吟。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瀑布般的青絲隨風飄揚,溢出清新的花香。
許家恆怔了怔,緩緩起身,好奇地問道:“這位小姐,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不介意的話,可以請內子的舅爺幫你看看……”
“不用……”女子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兩個字,但在其他人聽來也就是平常說話的音量,她低下頭不再看他,惟恐淚水當場決堤,聽到身後人的催促,轉身匆匆離去。
“小姐,小姐……”許家恆朝她的背影接連喚了幾聲,前來送賀禮的賓客絡繹不絕,他也只能滿腹狐疑地繼續寫名簿了。
許府內外洋溢着喜氣,披紅戴綠的丫鬟們來回穿梭,戲臺上的鑼鼓嗩吶此起彼伏,花旦武生看得人目不暇接。在這熱鬧歡喜的時刻,沒人留意那抹消沉的身影,沒人看見那道心碎的淚痕,沒人在意那聲絕望的哭泣。
他已經忘了她,從心裡忘了她,即使站在他面前,他也想不起他們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阮若詩哭得肝腸寸斷,眼淚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彷彿要把心中的留戀沖刷乾淨。許家恆都已經不記得她了,他只記得他的“內子”,她還有什麼不甘心的,何必要讓自己更可悲,何必強求不屬於自己的幸福。許家恆現在過得很好,他選擇了遺忘過去,他不願意再想起她,這麼看來,她的癡情未免太可笑了,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甚至以爲他還愛着她。
心痛到無法呼吸的滋味不是第一次了,當初被迫與許家恆分開的時候,阮若詩就體會過。只是這次痛得更深更重,遲遲未能癒合的傷痕如今又被撕裂開來,由心上人親手撒了一把鹽,恐怕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她會帶着這道傷痕進入墳墓,至死也忘不了愛她最深傷她最重的人。
阮若詩哭倒在柳樹下,枝條上翠綠的新芽映照着她灰白的臉龐,對比相當強烈。她倚着樹幹不停抽泣,微風吹拂在她臉上拭去道道淚痕,她雙眼無神地望着池塘裡的浮萍悽然一笑。是啊,萍水相逢,緣聚緣散,皆是天意,強求不得!
但她捨不得,真的捨不得,相見之前想着能見一面也好,見到了他就更捨不得離開了。他們原本可以在一起的,他們的愛真摯熱誠,那段刻骨銘心的回憶他怎麼就忘了呢!
人若是能做到真正的灑脫絕對是種福氣,難就難在放不下,阮若詩反覆折磨自己,徘徊在放與不放之間,明知道他們沒有可能重新開始,但仍是不想放手。這個世上除了許家恆,還有誰是她的依靠?!難道,她當真要孤獨終老嗎?!
“小姐,小姐……”阮若詩的貼身丫鬟找了半天終於找到她了,拍着胸脯長吁口氣,看到她滿臉淚痕憔悴傷心的樣子,既難過又焦急,飛快地撲上前去,攬住她的肩膀,“小姐,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剛纔可把我急死了……”
阮若詩置若罔聞,沉浸在自己紛亂的思緒中回不了神。丫鬟看見了那一幕,知道她爲什麼這般傷心,心疼她家小姐不由埋怨起許家恆。
“我看許公子是裝糊塗吧,他怎麼可能忘了小姐呢!當初他愛小姐愛得死去活來,現在病全好了難道還想不起來麼!是不是他那個媳婦就在旁邊盯着不敢認啊,哎呀,小姐,你別多想,許公子肯定是有苦衷……”
阮若詩迷迷糊糊扭頭看她,快要風乾的眼眶重又充滿了淚水,像是迷途的孩子終於找到家一樣,無助地喚了聲:“琴兒,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琴兒看到她家小姐難過成這樣,急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以前阮老爺強迫阮若詩跟許家恆分手的時候就是這樣,眼淚完全不受控制見人就哭。
“小姐,小姐,你別難過了,我不是故意說他壞話的……”琴兒手忙腳亂地扶起阮若詩,柔聲勸慰道,“咱們去找許夫人吧,聽聽她怎麼說……”
阮若詩不停搖頭,美麗的雙眼紅腫不堪,緊咬的脣微微泛白,看起來很惹人憐。她推開琴兒,跌跌撞撞地走到池塘邊,自言自語道:“沒用的,沒用的,他早已忘了我,他不愛我了,不愛了,他恨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琴兒情急之下抱住阮若詩的腰就往回拉,生怕她想不開做傻事,“小姐,你聽琴兒一言好不好,許公子不會忘了你的,他是有苦衷啊!”
“苦衷?!”阮若詩揚起頭看向天邊,失聲笑道,“不,他沒有苦衷,他的確是忘了我!他的眼睛不會騙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我明白的,全都明白,是我負他在先,他恨透我了,永遠都不肯再想起我……有生之年能再見他一面,我已經知足了,他過得很好,我不必擔心,有人替我照顧他,我走也能走得安心……琴兒,我好累你知不知道,累得不想睜開眼睛,累得不想跟人說話,我想睡了,最好再也不要醒來……”
琴兒嚇得直打哆嗦,阮若詩當面受了刺激,恐怕很難想得開,如果不能說服她的話,就算平安離開許家,也未必能回到京城啊!小姐要是出了事,老爺夫人不會放過她,不過這倒算不了什麼,她跟小姐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姐妹,實在不能眼睜睜看她尋死哪!
“難道你又要放棄嗎?!”琴兒無計可施,只能說狠話激起她活下去的慾望,“小姐啊小姐,爲什麼你總要輕易放棄你的感情?!你就不能勇敢一點追求幸福嗎?!想想許公子爲你做過的一切,你有什麼資格尋死?!逃避或死都是懦夫的行爲,像你這麼懦弱無能的人,許公子怎麼會喜歡呢?!”
“我……”阮若詩茫然地看着她,腦子裡迴旋着她的那番話,“我,可以嗎?我,還有機會嗎?”
“有,當然有,只要你有信心,你和許公子一定能在一起!小姐,你要堅強起來啊,你要相信許公子愛的是你!他沒認出你說明他的病還沒好,你怎麼能丟下他自己走了呢!你說過愛一個人就是一生一世,難道你只是隨口說說?!”
“不是,我愛他怎會是隨口說說,我恨不能爲他去死,只要他肯原諒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那就好好活着,爲了許公子好好活着,你們的未來要靠你去爭取!他愛你,只有跟你一起生活纔會幸福,你要幫他恢復記憶,找回你們相愛的快樂!那個女人怎能跟你比呢,她配不上許公子,她是許家隨便找來的女人,許公子只是一時迷惑,只有你才能讓他清醒!小姐,人活着纔有希望,有時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氣啊!”
阮若詩怔怔地注視着她的丫鬟琴兒,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麼,所有人都懂的道理爲什麼她不懂?!如今許家恆就在眼前,她只不過見了他一面就要天人相隔?!她不甘心,實在不甘心哪!最起碼要見見那個女人,如果她不能帶給許家恆幸福,就沒有資格陪在他身邊!
“琴兒,我們去找姑母!”阮若詩擦乾眼淚,故作堅強地笑了笑,“你說得對,逃避或死都沒有用,幸福就在眼前不能輕言放棄,我要爲自己好好活一回!”
琴兒喜極而泣,緊緊攥住她的手連連點頭:“太好了,小姐,你能想開就好了……”
阮若詩與許家恆久別重逢再次相見,成爲許家恆眼中的陌生人,這對阮若詩的打擊很大,現在的她脆弱不堪,禁不起一絲一毫的傷害。相比痛苦煎熬的活着,死確實容易得多,但她就算死了,也會時時刻刻思念許家恆,化作一縷幽魂也要追隨他。
琴兒一番話讓她重燃鬥志,既然忘不了就放手一搏吧!阮若詩無論如何都要讓許家恆想起他們的過往。她相信他們的感情夠深,他對她的愛不可能消失的一乾二淨,只要她堅持下去,給他一點時間,他們一定可以再續前緣!